垃圾的故事(2 / 8)

但他千真萬確,由於我這“都不好”三個字,打消了當作家或者評論家的念頭,放棄了還差一年就畢業的中文系,跑到日本去了。這期間還到過美國,後來還到過澳大利亞,因為他有一張與毛利首領人物合影的照片,他的氈帽與土著的服飾,很般配。等再見到他時,他已經一邊打工,一邊留學,從日本和美國拿到學位,學成回國了。他來看我,並謝謝我幾年前的三個字,弄得我很尷尬。作為我那番話的報答,送了我一套日本男人穿的寬大和服。當時,我並未把它放在心上,便隨意接受了,不如那一箱XO,造成的震撼力強。後來,高田有司,丁丁的日本朋友,到中國來,他招待,我作陪,在長富宮,為了好玩,特地穿起這件日本大袍赴宴,楊菲爾瑪恭維我,說,老爺子挺像《紅燈記》裡的鳩山。從高田的話裡,才知道丁丁的禮品,非同小可,第一,真貨,第二,名牌,第三,價值不菲,至少得打兩三個月的工,才能買到。日本,凡機器能生產的,都便宜,凡手工製作的,都絕對不便宜。

我埋怨他瞎花錢,何必呢?出門在外,生活不易。

“至於那麼嚴重嘛!”他一邊給我倒日本清酒,一邊說。我也就不客氣了,這正是他們這一代人的觀念,把什麼事都看得不那麼重,而丁丁,尤甚。

由於脫口而出的三字經,竟改變了一個年青人的一生,我多少覺得抱歉。倒不是怕中國少了一個作家,或一個評論家,那沒準倒是好事。而是因此使他成了後來這種不稂不秀的樣子,我覺得有責任。所以,他回國後不久,我把他介紹到我一個當官的朋友,也算是一位新上升的權貴吧,在他主管的國營公司裡,搞日文翻譯。楊菲爾瑪,早年經常帶日本團逛中國,以後又帶中國人逛日本,也是半個日本通,說丁丁的日語,一級棒。

一開始,他對謀職不怎麼積極,“第一,我還沒有玩夠,第二,我目前還能活。第二,我還沒有想好乾什麼。”

“第四--”楊菲爾瑪接著說:“我想,他應該進入政壇!”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焉,你有什麼更好的安排嘛?”我問她。

她說:“當然有。”

“丁丁是當官的料嘛?”我懷疑。

她說:“他這種性格不適宜當小官,他不是隨著別人意志轉的蹦蹦車,而是那種能讓別人按他的意志轉的推土機。”

我嚇了一跳。

“這張牌怎麼打,我還沒有想得太好,看運作的情況再定了。”楊菲爾瑪那對眼睛,不漂亮,但神彩奕奕,總在洞穿人似地琢磨你。誰第一眼看到她,馬上會產生被她大卸八塊的感覺,哪塊剁餡,哪塊紅燒,她一下子就把你能夠利用的部位,都弄清楚了。了不得,我老伴等她走後評論,是個人物,丁丁鬥不過她。我說,也未必,丁丁不是容易剃的腦袋。這位很難說是個美女,最好的評價,是不醜而已的楊菲爾瑪,有一股勁,用氣功的話說,帶功,用物理學的術語形容,具有磁場,把丁丁拿住了。其實,丁丁不愛聽人擺佈,對她的興趣從經濟領域往政治層面轉移,要讓他走仕途,當大官,竟然沒有表示異議。看來,一物降一物,這話不錯。

我估計丁丁在日本,掙了一點錢,不多,也不會少,還能買起一輛吉普車代步,就比我強得多多。但看他刷卡的時候,不像小姐那樣滿不在乎,“你會坐吃山空的,何況你們的調費採用AA制,老弟!”

“到時候再說。”因為他一向把生計啊,錢財啊,前途啊,工作啊,不看得那麼重。

實際上,這小子還未定性,夫子曰:“三十而立”,他都住四十奔了。作為忘年交,不得不再三曉喻:“還是去捧這個鐵飯碗吧!”

他去了,純粹是為了給我面子。過了月把,我打電話問我那位朋友,“徐總,這個丁丁在你的機關裡表現如何?

“你介紹的人,有錯!”他很滿意,我也就放心了。

又過了些日子,見到徐總,他試探地問起我來,你完全瞭解你介紹的這個年青人嘛?

我嚇一跳,不知這小子闖了什麼禍?

“很能幹,很賣力,但大家弄不懂,他幹嘛要把一年的翻譯任務,在一個月裡急急忙忙趕了出來,然後就不知下落,為什麼?”

那位技術官僚,一張颳得鐵青的臉,看著我,希望從我這兒得到解釋,我能告訴他什麼呢?

顯然,丁丁被該死的垃圾吸引走了。

這也是命也運也的事了,人生就像一棵樹,人就像一個小螞蟻在這棵樹上爬,誰也無法把握自己爬到哪裡,也不知在什麼地方,拐了個彎,便在一個樹杈上一直走下去,而回不了頭。我只好對徐總解釋:年青人啊,吊兒浪當,任性而為,我也拿他沒法,徐總是在美國進修過的,見過世面,有點器度,和正經八百的政府官員,還不盡相同。一個上千人的部門,別說少一個,就是少一百,不也照樣運轉?笑笑,也就不再追問了。

丁丁在東京,有機會結識了一位日本朋友,就是那晚在長富宮一塊喝得昏天黑地的高田有司。我結識的日本人不多,但奇怪,好象所有與我打過交道的鬼子,都饞酒,都愛耍酒瘋。那天,我真佩服楊菲爾瑪,不知這位小姐用什麼辦法,把我們三個醉成一灘泥的男人,弄到各自的住處,還不影響她工作。

她是個極能幹,極聰明,或者說她極有手腕,甚至極其冷酷的女人,這評語是一點也不過份的。她反對別人恭維她是女強人,她討厭這個詞,她說,影視上的女強人,都是準備隨時賣肉的貨色,給我提鞋我還嫌埋汰呢!至於處理幾個醉鬼,還不是旅遊業手到擒來的本事,打去一個電話,弄來一輛急救車,花一點錢,就全拉走了。“那時,是凌晨三點,長安街上,你們三位,大唱《拉網小調》,好來勁!”

楊菲爾瑪一邊料理醉鬼,一邊還利用時差,與西亞的她公司辦事處的下屬談業務,就在我回到家裡,被我老伴數落的時候,她,把歐洲某地她的一間代理店僱傭的當地經理人,炒了魷魚。我老伴說,她訓起人來,像一頭兇猛的母獅,媽拉巴子的村話,都像衝鋒槍似地掃射,但關掉手機,又像可愛的小姐了。對不起了,師母,是我的錯,把老爺子灌醉了。看來,你還得給他喝一點酒,他才能醒過來,並且頭疼得不會那麼厲害。

我不相信我會如此失態,竟然醉得要用酒來解酒,看來,人老以後,最可怕的自我感覺失靈症,開始降臨了。一旦失去檢點自己的能力,便難免要發生失態和出洋相的笑話了。這個北海道的日本人,起先很矜持,三杯酒下肚後,原形畢露,比我們更加暴露無遺。這時說他是學者,鬼都不信。他說他在溫泉浴場打過工,然後用手帕裹住額頭,學浴室小廝擦洗澡桶的樣子。他還說他是一家小酒館老闆娘的秘密情人,每次風流以後,總可以吃到可口的壽司,還有兩千日元的路費。那位太太,最叫他沉醉的是剌青,也就是紋身了。他很機密地告訴我們,你們簡直猜不到剌在什麼部位,剌的什麼花紋,他要我們回答。活見鬼,純粹是酒喝多了,這種謎讓人怎麼猜,何況還有小姐在座。不過,稍微想像一下,無非陰部或者臀部,於是也就不想再談這個話題。他見我們反應不太熱烈,便說了,是在後背上剌了愛神邱位元和他的箭和一顆心。看起來,這就是小地方的人的少見多怪了。不過這番酒後胡言,倒也令人瞭解到高田未發達時,在他家鄉求生時的卑微狀況。

以後,他就從北海道到東京謀生,成了和丁丁同租一幢廉價屋的房客。

因為兩個人年紀相仿,性格也有些相通,就熟悉起來。這個日本人,別出心裁,寫了一部關於東京垃圾的書,在什麼雜誌上連載過,很受歡迎。後來,由於這部專著,丁丁忘了是哪座大學,或者還是什麼研究部門,居然禮聘他去做客座教授,專門從事都市垃圾的研究。還給他配了助手,還給他裝備起實驗室,還給他一筆數字不小的撥款。“媽的,這日本國,財大氣粗--”有錢人對錢特別敏感,楊菲爾瑪發表感想。“中國不會有這好事。”從此,發達了的高田就和丁丁分手,搬到像樣的地方去住了。

我可以推測,像丁丁這樣的呆子(說得好聽些,叫做執著,說得實際些,就是比較地缺心眼或者二百五),還會不被這個日本人抓大頭?可能在高田有司發跡的早期,像三孫子一樣當垃圾蟲的辛苦階段,多少幫過忙,效過力。於是,在丁丁回國去辭行的時候,高田突然慷慨起來,授權他將其著作翻譯成中文,允許在中國大陸地區出版發行。

丁丁問我,能不能聯絡一家肯接受他譯稿的出版社。就從這兒開始,這隻小螞蟻離開楊菲爾瑪要他當官的樹杈,爬上了另外一個樹杈,走上他人生的另一條路。

他的日文很棒,但他的中文是不是一樣的棒,我有點懷疑。雖然他想當過作家,但插隊的時候,連中學也未唸完,對於漢語的把握,是不是那麼得心應手,我有些信心不足。楊菲爾瑪很認真地說,你對於丁丁的瞭解,太過於表面,她認為死丁特別值得讚許的地方,就是不達目標,死不休止的勁頭。你如果讓他造原子彈,他如果答應了,當真了,我相信他能扔一個給你看看的。

“這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了,小姐!”

她說她手下僱有數百員工,凡中層以上的骨幹,都得她來口試決定錄用,截至目前為止,百分之百地看準,法蘭克福那個被刷的代理店主管,就是未經我過目的一個。“我說丁丁行,就是準行。如果,他當初要寫小說,老爺子,不但你沒戲,那些爛蒜,全斃!”她回首問他:“是不是呀?丁丁!”

我以為這傢伙起碼要謙虛一些,但他不怕大風閃了舌頭,堂而皇之地預設:“或許吧?如果我當初真打算乾的話。”

楊菲爾瑪說:“看--”

這就只好一笑了之,誰讓上帝給年青人這種傻狂的資本呢!但言歸正傳,我還是要問一下:“丁丁,你不到公司上班,是意味著請假,還是辭職不幹了呢?”

他好象早知道我有此一問,“這位徐總也太土了,你不是說他在美國普林斯頓進修過,他該懂得什麼叫效率?我完成了全年的工作量,還用得著天天坐在辦公室裡看電鐘指標跳格子玩麼?”

“可這是中國,老弟,入鄉隨俗呀!”

“我把這部書拿給他看過,他也認為,垃圾是工業社會的產物,愈發達的國家,垃圾的拋棄量也愈大,是一種社會公害,是一種人類自身造成的災難。那麼,我把它翻譯出來,有什麼不好?”

“可人家是跨國公司,不是環保局,也不是環衛局。”

他理直氣壯:“我沒有耽誤工作,再說,環保是每個人的事。”

我明白,與他爭也無益,這個死丁,他不是不會認錯,而是他不相信自己會錯,只好嘆氣:“那個日本鬼子把你坑了!”

那天在長富宮,還沒有被日本清酒將理智完全麻醉以前,我看著矮桌對面坐著的這兩個年青人,性格上的差別,非常明顯。一個是認準了一件事,就大大咧咧,不顧一切地走下去。一個是精明機靈,走一步看一步,不時調整自己。一個是我既然請你客,就不能讓你覺得我寒磣,表現出中國人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德行;一個總在琢磨主人如此盛情,是不是蘊涵著需要付出更高回報的可能性,而心存日本人的鬼聰明。

我在餐桌上講,做學問,有時出冷門,也是致勝之道。你不得不膺服在這個人人都碰到,天天要產生的垃圾上,這位日本鬼子稱得上十二萬分的聰明,還虧他下力氣寫出偌大一部資料齊備,印刷精美的書來。“敬佩,敬佩!”這是我的真心話,不完全因為那部書有一公斤重。因為在座的丁丁和楊菲爾瑪,都通日語,所以,我的話,高田絕對領會。我問他:“高田君,你從你們扔的垃圾,來觀察國民性的弱點,別出蹊徑,做出這一篇絕妙的垃圾文章,最初的靈感是從何得來的呢?”

他先是離席站起來向我鞠躬,感謝我的誇獎。但回答我的問題,卻故意撲朔迷離,不著邊際。“日本是發達國家,東京是世界大都市,自然,垃圾也是個大問題。”其實這個鬼子,也是精明過頭了些。他應該瞭解,冷門,作為特例,只可一,而不可再,更不能三,你佔了先籌,後來人怎麼努力,也難免被人譏作東施效顰的。更何況,敝國的垃圾比起貴國的垃圾,至少有五十年的差距,即使想模仿你,也寫不出這麼一大本書的。

丁丁就是中國人的寬厚了,他代他說,高田君花了整整好幾年,簡直是水滴石穿的功夫,春夏秋冬,從不間斷,每天零點起,隨著一輛垃圾車,逐街逐巷,挨門挨戶,在人們還沒有醒來之前,把城市的排洩物收聚起來,拉到郊區的垃圾處理場去。有的還送去填海造地,那就走得更遠。他就在那裡,在這些垃圾還未送進焚化爐,或倒進大海里,逐一的翻檢,予以登記,照相,然後回到他們共同居住的廉價宿舍裡,整理資料,輸入電腦。從銀座最繁華的商業中心,到正派人不涉足的紅燈區,從國會大廈,官員私邸,到商社大樓,富豪公館,從平民居所,學生宿舍,到小商小販,魚市菜市,無處不留下高田的足跡。因為東京住著各式各樣的人,所以也就產生各式各樣的垃圾,憑這股堅韌的毅力,寫出了一部垃圾的皇皇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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