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妃回答不了明蘇,她只能將她扶起,為她擦乾眼淚。
淚水是溫熱的,明蘇的臉龐猶能看出幾分稚嫩,帕子擦過她的臉,淑妃忽然間有些恍惚。
歲月與她們而言,都太過殘忍,她們都在歲月中丟失了太多。
淑妃想起她其實很少有這樣為明蘇擦乾眼淚的機會,明蘇小的時候,她待她很嚴厲,總是盯著她的課業。她們之間很少有尋常母女的溫情與關懷。
最平和的時候,彷彿也只是每隔一陣子,她尋明蘇來,問她近日學了什麼,皇后教了她什麼。明蘇便一一道來,每當她口中說出母后二字,她的心便會揪緊,說到別處,她的心又舒展。
有一日,明蘇無意間道:“母后說,母妃最喜歡芍藥,可惜宮中的芍藥開得不好,來年兒臣為母妃栽一片芍藥吧,好讓母妃時常觀賞。”
她那時脫口便問:“皇后娘娘為何會提起我喜歡芍藥?”
問完便是心亂如麻,只覺驚心動魄地好似遇上了最驚險的事,不等明蘇回答,也未去看她的神色,匆忙道:“當務之急,還是以學業為重,若是學有餘力,可做其他。”
明蘇乖乖地點頭:“母妃,我記下了。”
她總是很使人放心,淑妃滿懷寬慰,又生憐愛,伸手摸了摸她稚嫩的肩,道:“你要照顧好自己,要尊敬你母后。”
明蘇點頭:“兒臣明白,母后沒有孩子,以後會被其他嬪妃欺負,兒臣就是母后的孩子,以後要孝順她,像孝順您一樣,不讓別人欺負她。自我知事,您便如此叮囑,兒臣一直謹記。”她說完,又笑了一下,笑得很狡黠,“這些話,不能告訴娘娘,是我與母妃的秘密。”
“對,明蘇真聰明。”她笑著誇她。
可惜,皇后娘娘卻沒有等到明蘇長大。
淑妃替明蘇擦淚的手顫抖了一下,她看著她,不知是安慰她,還是安慰自己:“人這一生,本來就對許多事沒有辦法,你盡力了,便不要過於苛責。”
明蘇道:“可我總覺得,我沒有盡力。”
淑妃明白她的意思,事已既成,可人心卻難釋懷,總會一遍一遍地去想,當年若不這麼做會如何,若選了另一條路,是否便會好一些,這些假象在往後的時日裡好似心上的一條毒蛇,時不時地咬上一口,疼得恨不得以命去換那人的一個回眸,一個笑靨。
“再等等。”淑妃道,“她要洗冤,總會回來的。”
聽到這一句,明蘇振作了一點,點了下頭,認真道:“等她回來,我就把她鎖起來,不許她再走了。”
這話孩子氣,淑妃笑了笑,沒再說話。
明蘇也靜了下去,殿中的帷帳隨秋風緩緩地動,香爐上的煙,往上升起,到半空被風吹開。
她的思緒飄到了五年前。
那日,她從教坊回宮,鄭宓說要她別再去了,她做不到。
鄭家沒了,母后沒了,她心愛的女子淪落成了教坊中的妓子,日子昏暗得見不著光。可她只要還有一口氣,便不能放著鄭宓不管。
她走入宮門,天色尚早,深秋的皇宮,有些悽清,落葉四處飄落,被風挾裹著,吹散在宮廷禁內。
她沿著宮道往裡走,背上鄭宓為她上了藥,好像不那麼疼了,明蘇分不清是果真好了,還是隻是心中安慰,覺得藥經了阿宓的手,效果都好上許多倍。
她仔細地回想今日所行之事,是否有什麼缺漏。
雖然她跟教坊主事吩咐了,要他不要趁她不在,便趁隙行惡事,她後日必去的。
可明蘇還是擔憂,她知道,京師遍地是貴胄,一個公主的空名頭,有時什麼都不是,多得是比她有勢力的人。所以她才日日都去,她的話興許不管用,但她人在那裡坐著,旁人顧忌著皇家尊嚴,總不好硬來。
可明日是皇帝聖壽,她身為公主必是無暇出宮。
明蘇的眉頭緊緊皺著,臉色蒼白,眼底都是血絲。她有多日不曾好好睡過覺了。撐不下去的時候,她也想,這日子何時才是頭。可一想到鄭宓,好像也不那麼煎熬了。反正,再怎麼難,她都護住阿宓,咬牙撐住便是了。
走過一條寬闊的宮道,許多宮人見了她,都低頭避走開去,好似是見了瘟神,生怕靠近了會染上晦氣一般。
明蘇沒在意,她也顧不上這些。她快步往後宮去,將要經過御花園時,一名眼生的宦官跑了過來,急惶惶地道:“信國殿下怎在此處?陛下召見,殿下快去見駕吧。”
她聽到陛下二字,本能地生出畏懼,極力鎮定地扯出一個笑來,問:“中貴人可知,陛下尋我何事?”
宦官道:“這小的如何知道?殿下不要磨蹭,快去吧。”
明蘇無法,只得隨他去了。
此處與紫宸殿不遠。明蘇甚至覺得比平日走得近得多,沒多久就要到了,望見紫宸殿的玉階時,那宦官道:“殿下快去吧,小的還有事,先走了。”
說罷,不等公主回答,轉身就跑了。
這還是第一次,傳旨的宮人半道離開的。明蘇心覺有異,但又想誰敢假傳口諭呢?於是她定了定神,繼續走。
走出幾步,她看到前方宮道上有一身著盔甲的男子,因是背影,她不知這是何人,但那身盔甲,與禁軍服制相仿。明蘇便猜想應當是禁軍中的某位將軍。
那人身材高大,走得極快,他也是往紫宸殿去的。
明蘇落後他大約三十步之遙,方才怪異的感覺又來了。陛下召見了這位將軍,為何又召見她?還是說,這位將軍是自己來見駕,與她恰好撞上了。
那將軍走上玉階。明蘇始終跟在他身後,沒有出聲。
紫宸殿殿前的玉階有九九八十一級,寓含凌駕九天之意。明蘇邁上第一階,那將軍恰好踏上最高處,身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