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宓便按下了教導之心,道:“我去偏殿避一避。”
明蘇一想也好,站起身,待鄭宓避到偏殿,方命人進來。
一同進來的還有兩名宮人,他們點亮了殿中的燈盞。
大殿驅散了昏暗,驟然間亮堂起來,明蘇卻有些不習慣。
她待中書令見過禮,方問:“卿家來得急切,可是有要事要稟?”
偏殿與正殿只隔了堵牆,鄭宓坐在偏殿,能將明蘇的聲音聽得十分清晰。
她見了外臣,瞬間就沒了方才她們二人獨處時的青澀,語氣間頗為沉穩。
鄭宓不知怎麼,笑了笑,心間忽生甜意。
“臣與幾位同僚拜見過陛下了。”中書令稟道。
明蘇的聲音不輕不重,不急不緩,淡淡地笑了一下,語氣用詞皆極老辣,半真半假地說道:“父皇有些生孤的氣,孤便未去請安,想等父皇消消氣,再去請罪。”
中書令忙道:“殿下說的哪裡話?陛下怎會生殿下的氣?若非殿下及時救駕,匡扶社稷,如今是什麼情形便不好說了。”他急著將基調定了下來,順勢表了忠心。
明蘇未接話。中書令又道:“陛下龍體抱恙,不見痊癒之意,難以理政。但江山社稷,不可無人做主,臣等為天下萬民計,拜見陛下,懇請陛下擇賢明以繼。”
鄭宓聽出來了,中書令是來呈稟進展的。明蘇主政後行事極為寬仁,為的便是平順過度。
有中書令等重臣使力,皇帝又已是階下囚,撐不了幾日。
鄭宓暗自一算,皇位更迭宜快不宜慢,至多三日,明蘇便可順順當當地繼位了。
“中書令說錯了一事。”明蘇的聲音傳來,“陛下不能理政,並非他龍體抱恙,而是陛下才德不備,昏聵無能,屢犯大錯,無顏再居皇位。”
此言一出,大殿之中頓時沒了聲,鄭宓也跟著心一緊。
因龍體衰弱退位與因昏聵無能退位,這兩者自是天差地別,公主已佔大勢,照她這兩日息事寧人,平順安撫的行事做派,不單是大臣們,連鄭宓都以為她是打算先定下大位,而後再重提舊事。
“殿、殿下,以臣論君,以子議父,怕是不妥啊。”中書令顫聲道。
“如何不妥?”
她是明知故問,中書令避無可避,終是嘆了口氣:“殿下是要重溯舊案?”這舊案指的是哪一樁,二人心知肚明。
明蘇道:“舊案如何起的,卿想必不會不知。”
如何起的,中書令自然知曉,大臣們雖不知陛下為何突下殺手。
但從一開始的彈劾,到後來的汙衊謀反,再到墓室中起出的僭越之物,這一樁樁,一件件,朝中無人不知是冤枉。
可那時,誰都沒辦法,喊冤的大臣或死或貶,殺了一批,逐了一批,朝中漸漸便沒聲了。
鄭太傅一系死得乾乾淨淨,一絲血脈都未留下。幾年過去,記掛著舊案的大臣們也覺得此事只能如此算了。後人都沒了,還有誰能費心費力地重提舊事呢?
結果,六年過去,不惜費心費力重提舊事的人來了。
“殿下要審到何種地步?”
“一道罪己詔是鄭家應得的。”
公主說得堅決,似是已在心中斟酌過無數回了。
中書令突然生出天理昭昭之感,他又問了一遍:“殿下是想好了,非要在陛下退位前重提舊案?為人子者要定君父的罪,不論是否正義,是否佔理,不孝的罪名便牢牢地扣在您頭上了。這一筆汙名可是再也洗不去了。”
“我想好了。”明蘇說道。
鄭宓在偏殿閉上了眼,可眼淚還是自眼角落了下來。
中書令叩了個頭,退下了。
殿門合上的聲音傳來,有些沉悶。鄭宓坐在偏殿出神,她一時想的是就要沉冤昭雪了,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姑母還有許許多多鄭家族人必等這一日等了許久了。
一時又想,正如中書令所言,後人提起明蘇,她追究君父罪名之事必是繞不過去了。
不論她往後如何勤懇,後人提起她,難免會帶上一抹不忠不孝的色彩。
畢竟世人眼中,孝道大於天,一個連父親都不能原諒的人,自然就是不好的。
鄭宓心亂如麻,不知何時,明蘇走到了她面前,她捧起她的臉,看到她面上的淚水。
“你不必……”鄭宓望著她,說道,“不必非要追究到陛下身上,要澄清鄭家的冤屈,只要說明起頭的彈劾便是誣告即可。”
如此既翻了案,明蘇也不必留汙名。
明蘇輕輕地拭去她的淚,她望著她,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問:“我在你心中,是否是個很好的人?”
鄭宓點了下頭。
她誇她了,可明蘇並無欣喜,她的眼睛柔和溫煦,卻沒了光彩,沉晦暗淡。過了好一會兒,她鬆開了手,退開一步,背過了身。
鄭宓看著她的背影,她發覺明蘇已全然沒了中書令覲見前的青澀明快了,她像是被籠罩在陰翳中。
又過了許久,明蘇方轉過身來,她唇畔有了些許笑意,語氣亦十分輕快:“我不怕汙名。何況,來日必然少不得再為人議論。”
她突然這樣說,鄭宓怔了怔方明白她指的是什麼。
明蘇指的是她們二人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