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家憂樂到心頭范仲淹(2 / 2)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別離的愁思,穿越了時空,被不同的人吟唱,被不同的人品味。而每當我們再次仰望這秋天湛藍高遠的天空時,也會想起一千年前那位倔強而剛強的男人,也會看到發黃的書頁上,那滴沒人看見的淚。

無可奈何的邊關愁緒

我曾在拙著《在唐詩裡孤獨漫步》中談道:

每個朝代都有邊境,但卻不是每個朝代都有邊塞。邊境是一個地理意義的概念,它意味著山川、界河、烽火臺;邊塞是一個審美意義的概念,它意味著大漠孤煙、夜雪弓刀、金戈鐵馬。或者說,邊境是現實化的邊塞,而邊塞是詩化的邊境。而要將邊境詩化為邊塞,不僅要有雄厚國力支援下的國民豪邁的自信,也要有能在沙場和詩壇兩個戰場都能縱橫馳騁、遊刃有餘的詩人。

因此,漢代有邊塞,唐代有邊塞,而到了宋代,連稱邊境都勉為其難,最多隻能稱邊關了。而邊關,只能意味著固守防線,用消極的防禦來維持暫時的平安罷了。

景祐五年(1038年)十月,党項族首領李元昊稱帝,建立大夏國,史稱西夏。此後,宋夏每年交戰,宋軍每戰必敗。康定元年(1040年),范仲淹被任命為陝西經略安撫、招討副使,並請知延州(今陝西延安)。

宋代對軍事的忽視在與外族作戰中被充分暴露出來。范仲淹到任之後驚奇地發現,宋軍很多騎兵竟然不會披甲上馬,射手們射出的箭竟然就落在一二十步開外。“武備廢而不修;廟堂無謀臣,邊鄙無勇將,將愚不識干戈,兵驕不知戰陣,器械朽腐,城郭隳頹”。王倫反叛的時候,一些州縣官棄城而逃,朝廷要全部誅殺這些人,范仲淹就指出:“朝廷平時諱言武備,敵人來了卻要官員為國家而死,這樣做是正確的嗎?”在他據理力爭之下,這些守令得以保住性命。

面對西夏的崛起和宋朝軍事的衰朽,范仲淹認為應該固守邊關,堅壁清野,使敵軍無隙可乘,於是他修固邊城、精練士卒、招撫部屬。但是好大喜功的大臣們卻還高叫出擊。慶曆元年(1041年),宋軍進攻西夏軍隊,好水川和定川寨的兩戰,損失兵將一萬餘人。節節失利之下,宋仁宗被迫放棄了主動出擊的戰略,而採用范仲淹固守邊隘的主張。

范仲淹將延州建設成西北邊境堅不可摧的堡壘,西夏人把他稱為“小范老子”,以區別於以前頻頻喪師失地的範雍,還說“小范老子胸中自有百萬雄兵”。

范仲淹是北宋少有的瞭解軍事的大臣,皇帝對他十分倚重。當時大將葛懷敏在定川戰敗,敵人大舉入侵,關中震恐,百姓紛紛逃亡山中。范仲淹率領六千士兵從邠州、涇州馳援。定川之敗的訊息傳到朝廷時,仁宗指著地圖對左右說:“如果范仲淹能夠出兵救援,我就無憂了。”後來范仲淹出兵的訊息傳到朝廷,仁宗大喜說:“我就知道範仲淹是可用之才啊!”

但是,這樣的堅守卻是無可奈何之下的權宜之計,也就在這裡,范仲淹寫下了著名的《漁家傲·秋思》。

漁家傲秋思

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面邊聲連角起。千嶂裡,長煙落日孤城閉。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羌管悠悠霜滿地。人不寐,將軍白髮征夫淚。

宋朝的邊關,已不再有“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的戰功,也不再有“欲飲琵琶馬上催”的豪邁。衡陽的大雁去了又來,來了又去,而駐守邊關的將士卻不知何時能夠回到故鄉。暮色漸起,戍角悲鳴,層巒疊嶂之下,孤城緊鎖,天地一片愴然。但是,即使是這樣的悲涼,這樣的無奈,這位堅強的男人的凜凜生氣卻沒有被湮沒。即使是悲,也不願是悲哀,而寧願是悲壯;即使是被迫退守孤城,心裡也總掛念著建功立業。明代沈際飛說,“燕然未勒”句,悲憤鬱勃,那些窮塞主哪裡能有這樣的詞句!(參見沈際飛《草堂詩餘正集》)

的確,真正偉大的作品,需要有偉大心靈的人才能寫出,這樣的心靈,不是醉生夢死、蠅營狗苟之輩能擁有的。當文人們還沉醉在花間的旖旎、婉約的柔情之中的時候,范仲淹用一首詞撕裂了漫天的花雨,露出了青黑色的天幕,宋詞的那一個輝煌的時代,即將到來。

四面湖山歸眼底 萬家憂樂到心頭

事實上范仲淹一生中從未到過岳陽樓。滕子京請他寫文章的時候,范仲淹剛因為“慶曆新政”失敗,而被貶到鄧州(今河南鄧州市)。

慶曆三年(1043年)四月,宋夏局勢有所緩和,范仲淹被調回東京,升任參知政事(副宰相)。此時,北宋官僚機構越來越冗餘,行政效率越來越低,內憂外患接連不斷。在嚴重的危機面前,宋仁宗委派范仲淹等人實行改革。范仲淹很快呈上了著名的《答手詔條陳十事》,提出了包括嚴明官吏升降制度、限制高官推薦人做官、嚴密貢舉制度、修整武備等十條改革建議。宋仁宗接受了范仲淹的建議,於是,北宋轟動一時的“慶曆新政”就這樣拉開了帷幕。

范仲淹罷免了一大批屍位素餐的官員,一次,樞密副使富弼有些擔心地說:“您這樣勾掉了官員的名字罷免他們,恐怕他們一家人都會痛哭啊!”范仲淹說:“一家哭總比一路哭好!”(路是宋代的行政單位之一)

“慶曆新政”和很多改革一樣,觸動了權貴的既得利益,於是,也和很多改革一樣,從一開始就註定了它的失敗。僅僅一年,在巨大的壓力下,宋仁宗宣佈廢除一切新政,並將范仲淹貶到了鄧州。就在這時,滕子京請求范仲淹為重新整修的岳陽樓作一篇記。

坐在鄧州的花州書院裡,范仲淹寫下了這篇名垂後世的《岳陽樓記》。此時,他眼前也許浮現出了屢次被貶途中的悲涼,遠謫遐荒時的痛楚,薄暮冥冥,虎嘯猿啼,滿目蕭然,感極而悲。這樣的心情,沒有切身體會的人,是斷然不能寫出的。也許詞人又想起了自己多次被重新起用時的志得意滿:把酒臨風,寵辱偕忘,其喜洋洋者也。面對想象中浩蕩的湖水,范仲淹終於明白了,人生總要歷盡磨難,嚐盡痛苦,但是,在更高的維度面前,這些都不重要,真正的男人,應該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而這更高的維度,便是作為一個士大夫的擔當精神,作為一個士人,對天下蒼生的責任感。於是,一個振聾發聵的聲音穿越千山萬水,從鄧州的這個小院裡,傳到了煙波浩渺的洞庭湖邊,響徹在這碧水藍天之際: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也?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也。

在寫完《岳陽樓記》七年之後,皇祐四年,范仲淹去世,諡號文正。范仲淹並不是一個純粹的詞人,他的詞留傳到現在僅有數首。但是,他用自己的人生為宋詞之旅插上了一個顯明的路標,這個路標指向以前從未有人指過的方向。於是,詞人們開始尋回在晚唐五代時期丟失的風骨,尋回士大夫的精神。宋詞開始逐漸走出男歡女愛的苑囿,用唐詩的精神去關注天下蒼生,用杜甫白居易的眼光去凝視時代的悲涼。

范仲淹在祭拜東漢著名隱士嚴光時,曾寫過一篇《嚴先生祠堂記》,這篇文章的結句,也許正好可以為范仲淹自己做一個精彩的註腳:

雲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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