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很久以前了。
在樂安初登高位,想要施展卻處處掣肘時,她做不了太多事,於是只能想盡辦法蒐羅拉攏人,黃驤,包括如今與他交好的聶謹禮柳文略等人,便都是那時期與樂安相識。
雖然相識,雖然有著共同的志向,但他們畢竟還稚嫩,總是犯錯,總是鬥不過那些世家官場浸淫許多年的人精,無論政事人事,經常落於下風。
於是樂安說,既然我們分開做不好,那就一起做吧,集思廣益,總能想出不那麼差的辦法。
於是讓他們每日將遇到的困惑、問題記錄下,然後他們定時碰面,提出問題,商討,得出結果,小到官衙吏員油滑不聽話該如何管教,大到國計民生上如何與世家周旋,無所不包。
他們磕磕絆絆,他們在黑暗裡摸索,他們努力學著如何做好一個官,如何對得起身上一身官皮。
而樂安便是那個負責記錄結果的人。
那些年,他們不知道寫了多少篇這樣的“文章”,樂安更不知寫下了多少小字硃批。
“公主,這些……您竟然還留著……”黃驤看著那集子,方才便又熱又痛的眼眶,此時更加有些難以忍住,他忙低下眸,以掩飾自己的失態。
然後他聽到樂安的聲音:“當然要留著,為什麼不留,很有用呢,你說是不是?”
又一個聲音答道:“是,我受益良多。”
這個聲音自然是睢鷺。
黃驤咬著牙,眼眶已經痠痛到一向善於掩飾自己的他,也幾乎完全失去控制。
他當然知道,這個集子對睢鷺很“有用”。
——如果他順利踏上仕途的話。
他們曾經遇到的種種問題、困惑,曾經存在,現在依舊存在,而且每一個都是為官時切切實實的問題,不比四書五經那般的大道理,而是精確又細微,完全的經驗之談,所以,初入仕途的年輕人,看了他們曾經的那些記錄,不說立刻能玩轉官場,起碼會避免踩許多坑。
樂安給睢鷺看那集子,自然也是這個目的。
且不論夫妻關係,她真的在用心培養他,希望他能做一個好官。
就像曾經她對待他們一樣。
可是……
眼前突然出現一方素帕,還有一聲嘆息。
隨即頭頂響起樂安的聲音。
“有什麼事,說吧。”
黃驤接過帕子,愣愣抬頭。
昏黃的燭光裡,樂安還怕冷地裹著那條毯子,因為在家,臉上未著脂粉,髮髻首飾也簡單,看上去便不如黃驤印象中那般明豔攝人,而是就像一個普普通通的婦人。
但她的眼睛,溫和又沉靜,含著笑看著他。
“說吧。”她又道。
“放心,不論什麼,我都承受得住。”
那雙溫和又沉靜的眼睛看著他,鼓勵著他,彷彿無數驚濤駭浪後終於平靜下來的湖面,於是等閒小石子,再也難以激起她眼裡的漣漪。
黃驤用帕子捂住雙眼,忍了許久的淚終於忍不住浸入帕子中。
*
黃驤是吏部侍郎。
吏部統管百官任職考核升遷,尤其五品以下,包括透過科舉的學子,無論常科制科,除少數被皇帝欽點任命了官位的外,其餘新科學子,統統都由吏部安排任職。
所以吏部很重要。
而為了安排今秋這陡然增多的無數人,黃驤這些時日,便和同司的同僚們一起忙得人仰馬翻,吏部尚書統籌,黃驤和另一位侍郎則是分工合作,黃驤主要負責考核清理庸員,騰出官位空缺,而另一位侍郎,則自然是負責銓選,把今秋考中的那些新人塞到空缺的位子上。
當然,雖然不主管銓選,但黃驤也不可能一點不關心,尤其進士科的新進士們,那都是以後朝廷的頂樑柱,因此從始至終,黃驤都關心著幾乎每一個進士銓選的進度和去處,有意見也會及時提出。
但他最想提意見的那人的銓選,他卻遲遲沒等到。
“先將這些榜尾的安排了,隨便哪個地方縣丞有空缺,塞過去就是了,好安排。”起初,另一位侍郎這樣對黃驤說,於是先讓那些金榜末段的進士們銓選,安排官職。
這說辭合情合理,黃驤自然沒有多想。
再然後安排中段,仍舊合情合理,黃驤仍舊沒有多想。
最後,安排那些排名靠前,且多數都有些顯赫的家世背景的,安排這些人的官職,便不免要考慮許多因素,於是每一個都需仔細斟酌,幾經商討。
於是銓選慢了下來,於是身為狀元,且身份可以說最為特殊的睢鷺,遲遲未等到銓選,這似乎也合情合理。
直到此時,黃驤仍舊沒有察覺到什麼。
但等除睢鷺外的所有進士,甚至許多考試晚於進士科的其他科考生的銓選也幾乎全結束時,關於睢鷺的安排去向,黃驤卻依舊沒聽到一點風聲。
黃驤按捺了幾日,終於忍不住開始詢問。
然而,無論是另一位吏部侍郎,還是黃驤的頂頭上司吏部尚書,都對他三緘其口。
“狀元郎,又是樂安公主駙馬,身份如此特殊,給他安排怎樣的職位都不好辦哪,低了辱沒人家身份,高了吧?又不合慣例,所以,還需多多考慮,多多考慮啊……”
被黃驤問地實在煩了,便拿這種話來搪塞。
黃驤如何聽不出這話裡的敷衍?
畢竟這種話,說一次還可信,兩次呢?三次呢?四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