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認為,他一定會走上法官的道路;科密沃什家的大兒子不可能幹別的;當他羞澀地向同事們做自我介紹時,他覺得自己彷彿就在家裡,在一個更大、更溫暖的家庭中。他們信任地接納他,沒有對他另眼相待,只是清楚地認識到他進了這個與他自身相得益彰的圈子,並融入進來。科密沃什家在全國的律師界享有傳統的地位,這是世襲的家族權益。他的名字、出身規定了他必須極為嚴格地遵守職業準則;科密沃什似乎並不情願出風頭,不論他還是他的前輩們都小心翼翼地避免陷入任何利益問題。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融入了這個大家庭;就像那些尊貴家族的成員往往比職業軍官在軍隊中擔任低階別職務的時間更長一樣——依照常識或公平原則來看——科密沃什從步入法院大樓的那一刻起,就進入了法官圈的上流階層,一步一步,在自己的職業通道中緩步上行。沒有人懷疑他會就這樣一直往高處爬,直到最高層,六十歲或更年長時成為國家最高階別的大法官之一。他自己對此也從不懷疑。從坐上法官椅的那一刻起,他就可以為自己的職業生涯規劃藍圖了:可以心無旁騖地、健康端正地坐在這兒,甚至不需要什麼特別技能;只要不犯大錯,嚴格遵守法院的規章制度,一切聽從上級安排,就夠了。當年他還年輕,實習時第一次踏進法院,他猛然感覺到一種家的親切,身邊全是熟人——那些上了年紀的法官大部分都是父親的舊識——假如他違反了法院的規章,或是犯了什麼非主觀性錯誤,法院給他的處罰不會比他對家族中任何一個親戚犯下小差池所判的罪更重。

他認識的所有人都在這兒,這是他的安全港:這兒的聲音、行事方式、人們關注的焦點、職位等級的分配和工作氛圍、紙張的氣味、人身上的汗味都是他熟悉的,這就像手術中乙醚的氣味之於醫生,教堂中的薰香之於神父一般。這是他的世界。在家裡也一樣,父親房子裡的一切皆然:書桌上永遠攤著檔案,屋裡飄散著墨水的氣味,書架上排列著豬皮封面的法律書籍,還有那些舊識的面孔、法官的容貌、他們的絡腮鬍和唇須、親切的臉龐、充滿回憶的聲線。他需要沉浸在這熟悉的氛圍中,這是他身體的基本組成部分。不管怎麼說,他很早便了解了這個機構,這其中神秘的潛規則、隱形的彈簧和上升的空間,很久以前,他在孩提時便知道了;因而他也不需要特別學習,這就像他童年玩過家家時扮的刑事案件審理,現在他只需要重溫一下,回憶起來即可……有關父親,這位老一輩法官們的精神領袖的回憶影響著他的神經、他的思想,也許還有他的夢境。法院,這個致力於尋求正義的機構冗雜、龐大,必然也不完美,犄角旮旯免不了鏽跡斑斑、塵埃滿布:可誰又能做得更好呢?沒有人能找出比這更稱心的地方了。這裡的人依靠它,要在這裡終老。法官也全心全意地迎合著這臺機器。他潛意識裡覺得,比起文字和“現實”,正義更像是別的什麼東西——噢,混亂而模稜兩可的“現實”世界已在法庭上令人震驚地扭曲了本來的面目,很多時候法官只能自己總結“真理”的含義,每個人打破隨身攜帶的哈哈鏡,這鏡子把矮子照得偉岸,把胖子照得苗條,把瘦子照得豐腴!真理在任何地方都是相對的。這不是誰教他的,而是他根據現實情況、前輩們的經驗教訓和自身的危機意識得出的結論。乍一看,坐在法官席上的他並不是那種“嚴肅”的法官:他不“嚴厲”,也不世故,而是顯得莊重;他陶醉於這種作風,以簡短的、組織嚴密的語句提問或討論,顯得既有深度又有內涵。愚蠢、暴躁和謊言從不會刺激他,假如有人問他,他也許會承認,每天走上法庭處理不同的案件時,他都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這顆“惴惴不安的心”、這份虔誠、這種自然流露的莊重感並不會隨著“案件審理”的進行而消失。老法官們在官場中表現出的世故圓滑和過分嚴厲他都看在眼裡,他想步他們後塵——這是一種舊做派,有些脾氣暴躁的朱庇特式人物的生活也像是一場判決,有的人聽到謊言或見到卑鄙行徑便怒不可遏,與被告或證人展開激烈爭執,就像是他本人受到了什麼嚴重傷害。科密沃什· 克里斯托弗警惕自己的行為,以免情緒爆發有損他在審理案件時的威嚴。老法官們第一次看科密沃什正式審理案件時,愉快地回憶起了“科密沃什做派”。他們微笑地聳著肩,搖頭晃腦。這些老法官甚至看過科密沃什的父親和祖父審理案件。行為、方式和“做派”在年輕法官身上怪異地融合。克里斯托弗不安地接受了這些在笨重的書桌邊聳著肩膀的法官們的肯定。是的,有時他會疑慮,哪種“做派”更人性些?這些老法官們循著實踐與經驗的軌跡,仍然能夠親身參與到人類永恆的官司中,他們指手畫腳、怒氣沖天,他們坐在臺上神氣十足,也許還會在親近的同僚圈內,向比如他這種乍看上去只懂得宣判的刻板、正派之人,傳佈“法律”的意義和正義的內涵。在實踐中,對於法官來說究竟何為“正義”?這世界與官司、兇手、名利、嫉恨、飢渴相融合;這裡有法律;這是一所具有固有結構、正規儀式、審理制度、秩序和態度的組織機構,受害人與犯罪嫌疑人一同站在法官面前;最後才輪到法官,他們用各種死亡的原材料烹煮從法律的化學圖譜來看適用於正義的食物。但正義超越法律範疇,它永遠是“個性化”的;而那些撼天動地的老法官們擅長“指手畫腳”,知道該如何引導辯論,彷彿在為私事爭吵。他們循循善誘,指導有方;他們痛加斥責,也懂得溫情撫慰。他們維護著存留在法律用語與司法框架範疇之間的個性,以及每個家族中領袖們世代流傳下來的審判做派,也許他們是比人們想象出來的完美形象更世俗、更現實的法官。是的,這就是法律,這就是“正義”;但也許只有永遠對世俗之爭深惡痛絕之人,才有資格行使裁決之權。

他在一個審判委員會中擔任了四年陪審法官,不知不覺竟被派為“離婚案件法官”。這個新職位,至少在最初的一段時間,頗讓他鬆了口氣。他只需解決問題即可,再沒有人強迫他宣判;他覺得,自己還太年輕,還沒有成熟到能夠審查這個世界上恐怖官司內幕的地步。對於別人的生活,他又能瞭解些什麼呢?年輕的法官能瞭解些什麼呢?一切想象都是蒼白的,每一天、每一次協商、每一個證人的每一句證詞都在展示著新的病態、陌生的疾病和隱秘的傷痕。法官面前,站著滿面鬚髯的古稀老童,擰著勁兒要求他們的遊戲對手去牆角罰站,或是那些老氣橫秋的早熟幼童,激動得渾身顫抖,死乞白賴地央求他滿足自己的心願或是索求賠償。他初為法官時,社會還未從大革命的創傷中完全復原——科密沃什有時想,經歷了這樣的動盪後,每一種理想、每一種共存都傷痕累累,是否還存在寧靜,是否還能步入生活的正軌,是否還能讓時間倒流,警察和安全部門的行動是否真正阻止了那些明顯不是出於某些人的意願,卻只發生在我們身上的事情?這種“某些人的意願”也許不只是一個公共政黨或一部分心懷不滿者蠢蠢欲動的意願……正是在這些歲月中,生命開始尋找新的形式;關於此事,在某種程度上,從這個角度來看,就更容易理解人們絕望的行徑了。一切都在改變,潮流、機器、思想、妥協,一切都歸於沉默,年華逝去,潮流變換……但法官的首要任務並非理解,而是決斷。社會對他的要求僅此而已,不多也不少。這樣的動盪過後,人們開始修補被損壞樓房的裂縫和缺損,粉刷樓房的外立面,每個人都坐回辦公桌前,商店逐漸恢復營業,鐵路開始謹慎地執行起來,人們精心粉飾生活的邊界;法官沒有權利質問他們要什麼,信仰什麼,期待什麼。法官意識到,這個社會黏滯於舊時的形態中。只是滾燙的物質仍未冷卻,那是爆發而出的物質;而舊時的氣候溫和宜人,彷彿文明的沃土之上沒有波濤洶湧。人們的內心噴湧著岩漿、煙塵和黑色的瀝青。人們從對死亡的恐懼中甦醒,極度飢渴地追隨著金錢的腳步,在最初的幾年中,一切是向錢看的,那捲著邊角、皺皺巴巴的紙幣。一方面,金錢控制了一切公共事務,掌控了家庭、個人情感和思維邏輯——另一方面,比起從前,人們失去了目標,失去了評判價值的標準,只剩下簡單的麻木,就像被注射了嗎啡的吸毒者一樣,對日漸加大的劑量仍慾求不滿。他們撒謊、欺騙、造孽、殺人,他們迷信妄為,這破敗架構的每一個角落、每一處,都能聽見戰慄之聲,而瘋狂的稅務員則夥同走私販在大街上公然販售大麻——現在,你站上審判席,作出判決,為某些人,某些“事件”,站上去,作判決!他有時會這麼想:也許假如每一個大法官都出身作風老派的審判員,那麼法官們就都變身為教士,宣揚神諭,神色嚴厲,一個個都成了薩沃納羅拉注——薩沃納羅拉的印記卻無從尋找。法官也沒什麼其他事要做:他只要拿出案卷,傳喚雙方,並作出判決即可。

他在這股大潮中將自己拴在了離婚案的孤島上——起先,他認為這片土地更平和安寧些,也許更明朗些,也許更痛苦些,但無論如何,都是一方充滿人性的淨土。這裡發生的事,大多應該是他和她無法繼續共同生活;他們犯下了悲哀的,有時是悲劇性的錯誤,說出了一句句人間悲劇中的最後臺詞,而這幕悲劇永遠始於陽臺的驚鴻一瞥,終於法官的辦公桌前。他的任務,只是判定兩個人無法繼續共同生活,沒有別的。很多人經常以這個理由來到法官面前;其中一人坦白自己的罪過,但法官卻清楚地知道,兩人都有責任,又或許兩人都沒有過錯,錯的是別的人或別的事——每當他“宣判離婚”時,都會深刻地體會到人類意志干涉了上帝權力。科密沃什相信,婚姻是神聖的。這種信念是他信仰的根基。婚姻是神聖的,這是特殊的仁慈,是神的意願;人就像接受其他一切上帝賜予的事物一樣接受婚姻,骯髒的雙手應儘量遠離。婚姻不存在“完美”或“不完美”,婚姻只是一種道德的座標,是不同性別的人們為共同的生活規定上帝的框架。而人類還能要求些什麼?“更完美的”婚姻?人類伸手索取的一切都變得醜陋扭曲,變得殘缺破敗,人類無法遵守十誡,他們偷盜、撒謊、私通、貪戀他人財物與妻子——只有瘋子才會想著“現代化”十誡並始終恪守。上帝的法則是完美的,無力承受的人類則是破敗殘損、終將消散的。他就是這麼想的,這一信念從他的內心深處,從比意識的推理更神秘的源泉噴湧而出。人們在承受家庭和婚姻的負擔時都表現得令人失望麼?是的,所有現象——都是些駭人的現象!——表明家庭的樓宇垮塌時,人們便紛紛逃離行將崩塌、冷卻的家,各種假冒的塔託斯注紛紛顯現,還有趕時髦的、討厭的預言家,他們口頭上說著“合作婚姻”、“試婚”這些概念,也滔滔不絕地談論“婚姻危機”——科密沃什厭惡這種虛偽的預言家和他們的信仰,厭惡那些神經緊張,也許只是膽小怕事、不負責任又渴望幸福的生活伴侶,可有一天,他們卻因為“無法忍受”婚姻的義務和重擔,低眉順目地來到他面前!就像有人曾經說過: “數字的真理”也遭遇了危機,A加B不再等於C;抑或上帝也遭遇了“危機”,他的旨意不再有效力,世俗當局應順應時代,承認上帝播撒在人間的慈悲之愛,只有這樣,人類才能與之共存……在處理了幾年離婚案件後,他發現,在所有法官中他的工作是最繁重的;他用被褻瀆了的雙手破壞那早前已由上帝聯結起的婚姻。

年復一年,人們排著可怕的長隊來到他面前,撒著謊,發著誓;除此之外,他們的眼睛從不對視,也不敢看法官的臉;他們捏造美德和罪孽,承受著恥辱和壓力,只希望趕緊逃離這種“被脅迫”的狀態,從不堪忍受的痛苦之中解放出來,麻木地站在法官面前——而他則遵章守制,根據法律條款的規定為他們解開枷鎖。可在宣讀判決時,他也低下了頭,因為他知道,他只是宣讀人類的法律,他宣讀的這一切都與上帝的精神相違。這些年來,“離婚案件”法官們總是事務繁忙。婚姻失敗的夫妻哀求著,排著隊來到法官面前,所有人都一副事態緊急的模樣,只希望把自己從對方的“羈絆”中解放出來,法庭便成了全科診所,人們像是精神病診所裡那些沒有完全行為能力的人一般,乞求將他們從瘋狂的思緒中解救出來。但科密沃什相信,並不存在什麼解脫。做了“離婚案件”法官幾年後,有時他會覺得,自己彷彿閱盡了人世的哀求,這些離婚案就像隱藏在組織的血液中最神秘的疾病一樣,向他展示了家庭潰爛的病態。有時他又認為,這就是一切“危機”、病態壓力和社會惡行的單細胞結果:一樁樁這樣的離婚案件,除了與他和她有關,與別人誰都沒有關係。他們不想再遵循上帝的旨意共同生活了……他看見細胞在成倍地增殖,看見一部分人,社會的細胞——家庭。細胞,也就是家庭,能清除一切慢性惡疾。不論在國會還是民間,教堂的神父們紛紛在神壇上宣講“家庭危機”。措辭嚴厲的人們要求提高離婚的“難度”。科密沃什仔細考量了多種觀點,他就像醫生埋首於平日的病例之中,有時懷疑人們是否還有痊癒的能力,是否還存在像耶穌撒播於人間的新希望那樣的新療法?

注 佛羅倫薩宗教改革家,以反對文藝復興藝術和哲學,焚燒藝術品和非宗教類書籍,毀滅他認為不道德的奢侈品以及嚴厲的佈道著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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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匈牙利民間流傳的一類擁有特異功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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