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三人懺悔得心平,丹尼眾友誓相守

太陽昇到了松樹上面,大地暖洋洋的,掛在天竺葵葉片上的夜露曬乾了。丹尼走出來,坐在自己的門廊上曬太陽,腦子裡也暖洋洋地回味著一些事情。他把腳從鞋子裡抽出來放在曬得溫熱的地板上,扭動著腳指頭。一大早他過去看了看那塊正方形的黑色廢墟和扭曲的水管,那曾經是他的另一座房子。以人之常情,他不由得對自己粗心大意的朋友產生了一點兒怒氣,有那麼一會兒他也挺難過,塵世財產如過眼雲煙轉瞬即逝啊,不過這也讓精神財富顯得更加珍貴。他又想了想,自己這個有房可以出租的地位算是毀了。各種必要而又正當的情緒得到滿足和釋放之後,他終於品味到自己真正的情緒,那是一種解脫的感覺:至少他的一個負擔卸掉了。

“要是房子還在,我就會貪圖房租,”他心裡說,“因為欠我錢,朋友們對我很冷淡。現在我們又自由快樂了。”

不過丹尼知道,他得稍微懲罰一下自己的朋友,不然他們會以為自己軟弱可欺。因此,他坐在門廊上揮著一隻手趕蒼蠅,傳遞著與其說是威脅不如說是警告的資訊,腦子裡反覆琢磨著他一定要對這幾個朋友說的那些話,說過之後,他才能讓這些人重新進入自己的情感世界。他必須表明,自己不是好騙的,但是他非常希望趕快翻篇,重新成為那個人人都喜歡的丹尼,那個人們有點兒酒肉就想著要找他分享的丹尼。自從有了兩座房子以後,人們就把他看成了有錢人,讓他失去了很多蹭吃蹭喝的機會。

皮倫、巴布羅和耶穌·瑪利亞在林子裡的松針上睡了很久。昨晚太興奮,他們累壞了。不過最後正午灼熱的陽光照在了他們臉上,螞蟻也在他們臉上爬,兩隻藍色的松雞站在他們身邊的地上,用各種難聽的聲音大聲咒罵他們。

其實真正讓這三位睡不下去的是一群來野餐的人,這群人就在他們睡覺的灌木叢另一側安頓下來,開啟了一個大大的午餐籃子,裡面的香味飄到了皮倫、巴布羅和耶穌·瑪利亞的鼻子裡。他們醒了,坐起來,然後一下子意識到面臨著多麼糟糕的局面。

“這火是怎麼著起來的?”皮倫悲哀地問,可誰都說不清。

“也許呢,”耶穌·瑪利亞說,“我們最好換個地方待一陣子——去沃森維爾,要不就去薩利納斯;這倆城市都不賴啊。”

皮倫從口袋裡掏出那個胸衣,手指摩挲著光滑的粉紅色絲綢。他舉起胸衣對著太陽,透過絲綢觀看著。

“那只是拖延時間罷了,”他做出了決定,“我覺得最好去找丹尼承認錯誤,就像小孩向父親認錯一樣。這樣不管他說什麼他都會不好意思了。再說了,我們不是還有這個送給莫拉萊斯太太的禮物嗎?”

朋友們點頭贊同。皮倫目光遊離,穿過密密的樹叢,落到那些野餐的人身上,尤其是那個碩大的午餐籃子,芥末雞蛋濃烈的香味就是從那兒飄出來的。皮倫像兔子那樣抽了幾下鼻子。他默默地思忖一番,笑了。“我去散散步,夥計們。過會兒在採石場碰頭。可能的話,就別拿走那隻籃子。”

兩個人面色憂愁地看著皮倫站起身來走開,穿過樹林,朝著和野餐的人還有那個籃子成直角的方向而去。幾分鐘之後,巴布羅和耶穌·瑪利亞一點兒都不驚訝地聽到了狗叫聲,雞啼聲,有人尖聲大笑,一隻野貓嗥叫著,然後有人尖叫一聲,大喊救命;野餐的人可是吃驚不小,又大為好奇。那兩男兩女丟下籃子,朝發出那片喧鬧聲的地方跑去。

巴布羅和耶穌·瑪利亞聽從了皮倫的話。他們沒有拿走籃子,不過他們的帽子和襯衫上後來總是帶著芥末雞蛋留下的印跡。

下午三點左右,三個懺悔者慢吞吞地朝丹尼的房子走去。他們懷裡抱著請求和解的禮物:橘子、蘋果、香蕉,瓶裝橄欖和醃菜,火腿三明治,雞蛋三明治,蘇打汽水,一紙盒土豆沙拉和一份《星期六晚郵報》。

見他們來了,丹尼站起來努力回想著他必須說的那些話。他們排成一行站在他面前,低著頭。

“狗雜種的雜種”,丹尼罵他們,“搶體面人房子的賊”,還罵他們是“烏賊下的蛋”。他罵這幾位的娘是母牛,罵他們的爹是老山羊。

皮倫開啟手裡的紙袋,露出火腿三明治。可丹尼說他再也不相信什麼朋友了,他的信念在風刀霜劍中受到了傷害,他的友好之情遭到了踐踏。然後他就有點兒想不起來該說什麼了,因為皮倫從懷裡掏出了兩個芥末雞蛋。可是丹尼又開始數落祖輩了,批評那一輩女人的德行和男人的能力。

皮倫從口袋裡掏出粉紅色胸衣,那東西無精打采地掛在他的手指頭上。

這下子丹尼徹底忘記了要說的話。他在門廊上坐下,他的朋友們也落了座,幾個包都開啟了。他們一直吃到撐得難受了才罷休。幾個人舒舒服服地靠在門廊上,除了消食以外什麼也不關心,這是一個小時以後的事了。這時丹尼才隨口一問,彷彿事情已經相當久遠:“那火是怎麼燒起來的?”

“我們不知道,”皮倫解釋道,“我們睡著了,然後就起火了。也許我們有仇家吧。”

“也許,”巴布羅虔誠地說,“也許上帝插手了。”

“誰能說清楚仁慈的上帝怎麼會如此行事呢?”耶穌·瑪利亞跟著說。

皮倫把胸衣遞過來,解釋說這是給莫拉萊斯太太的禮物,丹尼沉默了。他用疑惑的目光打量著胸衣。他感覺出他的這幾位朋友想討好莫拉萊斯太太。“那個女的不值得送禮物。”他終於開口了。“用我們送的絲襪把女人和我們自己捆在一起,這種事太常見了。”他沒法向自己的朋友解釋說,他和莫拉萊斯太太的關係已經冷了下來,因為他現在只有一座房子了;出於對莫拉萊斯太太的尊重,他也沒法明說對這種冷淡他其實很高興。“我把這個小東西收起來吧,”他說,“也許哪天誰用得上。”

傍晚時分,天黑下來,大家走進屋內,用松果在密封爐裡升了火。丹尼為了表示自己對他們的諒解,拿出了一夸脫[15]的格拉巴酒,和朋友們分享烈酒點燃的激情。

他們輕鬆地進入了新生活。“莫拉萊斯太太的雞都死了,真是太可惜了。”皮倫說。

不過即便是這種事也擋不住幸福。“她打算星期一再去買上二十來只。”丹尼說。

皮倫滿意地笑了。“索圖太太的那些母雞不頂事,”他說,“我告訴她要喂貝殼粉,可她不聽。”

他們喝著那一夸脫格拉巴酒,這點兒酒剛好夠他們把美好的夥伴情誼推進一步。

“有朋友就是好,”丹尼說,“要是沒有朋友一塊兒坐坐,一塊兒喝格拉巴酒,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該多麼孤單啊。”

“一塊兒吃三明治也行啊。”皮倫馬上接了一句。

巴布羅還在懊惱,因為他懷疑是天堂裡發生的什麼狀況導致房子給燒掉了。“你這樣的朋友世上少有,丹尼。沒多少人能像你這樣讓人寬慰。”

丹尼趁著自己還沒有在朋友們掀起的巨浪中完全淹沒,發出了警告。“你們誰都不許用我的床,”他命令道,“這件東西我一定要自己留著。”

沒人明說,可四個人都知道,他們要一起住在丹尼的房子裡了。

皮倫高興地舒了一口氣。房租的麻煩一去不復返了;欠賬的負擔一去不復返了。他不再是個租客,而是一個客人。他在心裡慶幸那座房子燒掉了。

“我們在這裡都會很幸福的,丹尼,”他說,“晚上在火爐邊坐坐,朋友們來玩玩。時不時地也許還可以為友誼喝上一杯。”

這時,耶穌·瑪利亞因為感激涕零而頭腦發昏,說了句大話。這是格拉巴酒起的作用,還有那天晚上的火災,加上所有的芥末雞蛋。他覺得自己獲得了巨大的恩惠,他想分惠與人。“我們保證丹尼的房子裡永遠不缺吃的,這是我們的任務和責任,”他宣佈,“我們的朋友永遠不會餓肚子。”

皮倫和巴布羅吃了一驚,抬起頭來,可是話已出口;一個既美好又慷慨的承諾。若要反悔,必遭懲罰。話音一落,就連耶穌·瑪利亞都意識到了自己這番承諾的巨大分量。三個人只能巴望丹尼會忘記這句話。

“因為,”皮倫暗自思量,“要真履行這個諾言,那可比付房租還要糟糕。這是奴役啊。”

“我們發誓一定做到,丹尼!”他說。

幾個人圍坐在爐邊,熱淚盈眶,他們彼此間的深情幾乎令人無法承受。

巴布羅用手背擦擦溼潤的眼睛,重複了皮倫的話。“我們住在這裡會非常幸福。”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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