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下 第四章(2 / 5)

第二天戰爭開始了。那是一場純粹苦難的噩夢,無論白天黑夜,從未有一次停歇。那是在她弟弟四號早上從諾福克湖沼公園的牛津共產主義暑期學校回來後開始的。他戴著德國軍官學生帽,喝得爛醉。他之前在哈里奇為德國朋友送行。這是她這輩子第一次看到一個喝醉的男人,所以這對她來說是件好禮物。

第二天,清醒了以後,他幾乎更糟糕了。一個像父親一樣帥氣、膚色略深的男孩,長著母親的鷹鉤鼻,總是有點站不穩,並不瘋狂,但他當時持有的任何觀點幾乎都有些過於激烈。在暑期學校裡,他的老師是一幫持各種各樣觀點的言語刻薄的傢伙。迄今為止,這都還不重要。她母親給一份託利派的報紙寫專欄。當在家的時候,她弟弟編輯一份牛津的反對派宣傳刊物。但母親只咯咯笑了笑。

戰爭改變了這一切。他們兩人似乎都充滿了對流血和酷刑的渴望,兩人都完全不注意對方。好像——之後的那些年,對這段時間的記憶與她時刻相連——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她的母親衰老了,跪在地上,那個姿勢她很難站起來,對上帝叫嚷著沙啞的禱告,讓她用自己的雙手扼死、折磨、剝了那個叫皇帝[218]的傢伙的皮。而在房間另一個角落裡,她的弟弟站得很直,膚色微深,滿臉怒容,言語尖刻,一隻手在頭上握緊,祈求上天詛咒成千上萬的英國士兵因痛苦而死,鮮血從他們被燒焦的肺部噴湧而出。似乎愛德華·溫諾普[219]喜歡的共產主義領袖試圖在一些英國軍隊或所屬部隊裡引起不滿情緒的時候失敗了,而且敗得很令人感到屈辱、遭人嘲笑或忽視,而不是被丟進飲馬池,被射殺,或者被當成烈士。因此,很顯然,當軍官的英國人應該為這場戰爭負責。如果這些低賤的混薪水的傢伙拒絕去打仗,那幾百萬處境艱難、被嚇得膽戰心驚的人就會丟下他們手裡的槍了!

在這些可怕的幻象的另一邊是提金斯的身影。他心裡有些疑慮。有幾次,她聽見他對她母親訴說他的疑慮。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變得越來越茫然。

有一天,溫諾普夫人說:“你妻子對這件事怎麼想?”

提金斯回答:“哦,提金斯夫人是個親德派……或者不是,這不是很準確!她有朋友是德國戰俘,她照顧他們。但幾乎大部分時間裡她都隱居在修道院讀戰前的小說。她受不了想象實際的痛苦。我沒法責怪她。”

溫諾普夫人已經沒有在聽了,她的女兒還在聽。

對瓦倫汀·溫諾普來說,戰爭把提金斯變得更像個男人,而不再是一種傾向——他們中間還有戰爭和杜舍門夫人。他顯得不那麼絕對可靠了。一個心存疑慮的男人更像個男人,他們長著眼睛、雙手,需要食物,需要人給釘紐扣。她真的給他縫緊了手套上一個鬆掉的紐扣。

在那次駕馬車送人和那次事故之後,有個星期五下午,在麥克馬斯特家,她和他進行了一段很長的談話。

自從麥克馬斯特開始了他週五下午的活動以後——在戰前一段時間就開始了——瓦倫汀·溫諾普就陪著杜舍門夫人乘早上的火車進城,半夜再返回牧師住所。瓦倫汀泡茶,杜舍門夫人在四面都是書的大房間裡那些天才人物和卓越的記者中間慢慢地走來走去。

這一次——十一月的一天,很冷,潮溼——幾乎沒有人來,而之前的那個週五出乎意料的人多。麥克馬斯特和杜舍門夫人帶來一位斯邦先生,他是個建築家,到他們的餐廳裡仔細看一套特別精緻的皮拉內西[220]的《羅馬即景》。那是提金斯從什麼地方弄來給麥克馬斯特的。一位耶格先生和一位哈維拉德夫人緊挨著坐在遠處窗邊的座位上。他們壓低了嗓音說話。耶格先生偶爾用了“抑制”這個詞。提金斯從原本坐的壁爐旁邊的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她身邊。他讓她給她自己端一杯茶,到壁爐邊和他說話。她遵從了。他們並肩坐在架在拋光了的黃銅欄杆上的皮凳上,火溫熱地烤著他們的背。

他說:“啊,溫諾普小姐,你最近怎樣?”

他們漸漸開始談論戰爭。你沒法不談論戰爭。她驚訝地發現他沒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樣令人討厭,因為那個時候,她腦子裡裝滿了弟弟的和平主義朋友給她灌輸的思想,還有對杜舍門夫人道德品質的持續不斷的擔憂。她幾乎不由自主地覺得所有男人都是滿腦子慾望的惡魔,想要的無非就是大步走過戰場,在施虐般的狂暴中用長長的匕首捅那些傷者。她知道這麼想提金斯是不對的,但她很珍惜它。

她發現他——就像潛意識裡她知道他是這樣的——令人驚訝的溫和。當他聽著她母親咒罵德皇的時候,她常常看著他,但她卻沒有發覺這件事。他沒有提高聲音,也沒有表露任何感情。他最後說:

“你和我像兩個人……”他停了停,又更快速地說道,“你知道那些從不同角度看過去,讀到的內容也不同的肥皂廣告嗎?你靠近的時候讀到的是‘猴子肥皂’,如果你走過去,回頭再看它就是‘不用沖洗’……雖然我們看著的是同一個東西,但你和我站立的角度不同,我們讀到的也是不同的資訊。可能如果我們肩並肩就會看到第三……但我希望我們互相尊重。我們都很真誠。至少,我非常尊重你,我希望你也尊重我。”

她保持著沉默。他們的背後,爐火沙沙響著。在房間另一頭的耶格先生說道:“協調失敗……”然後他的聲音就又聽不見了。

提金斯專心地看著她。

“你不尊重我嗎?”他問。她仍然頑固地一話不說。

“要是你說你尊重我就好了。”他重複說。

“哦,”她叫出聲來,“這裡有這麼多的災難,我怎麼能尊重你?這麼多的苦痛!這麼多的折磨……我沒法睡覺……永遠都……自從……我沒好好睡過一晚。我相信痛苦和恐懼在晚上更加可怕……”她知道她這樣叫是因為她害怕的東西成了現實。當他說“要是你說你尊重我就好了”,用的是過去時,他就已經告了別。她的男人,也要去了。

他也知道。她心底一直知道,現在她承認了。她的苦痛有一半一直是因為有一天他會對她說再會,就像這樣,透過一個動詞的變位。就像他只是偶爾會使用“我們”這個詞——可能並不是故意的——他讓她知道他愛著她。

耶格先生從窗戶那裡飄忽著穿過房間。哈維拉德先生已經在門口了。

“我們會讓你們好好繼續你們關於戰爭的談話的,”耶格先生說,他補充了一句,“對我自己來說,我相信一個人唯一的責任就是儲存那些值得儲存的事物的美好。我忍不住這麼說。”

她獨自一人和提金斯,還有安靜的日子待在一起。她對自己說:“現在他必須擁我入懷。他必須這麼做。他必須這麼做!”[221]她最深的直覺從層層幾乎都不自知的思緒下面浮出來。她可以感到他的手臂環繞著她,他頭髮那種奇怪的香氣向她的鼻子飄來——就像蘋果皮的氣味,但是非常淡。她對自己說道:“你必須這麼做!你必須這麼做!”他們一起駕車出行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還有那個瞬間,那個無法抗拒的瞬間:當她從白色的霧氣裡登上令人盲目的透明空氣中的時候,她感到他渾身的衝動向她靠來,而她渾身的衝動也向他靠近。突然一個走神,就像墜落時瞬間的幻夢……她看見太陽白色的圓盤在銀色的霧氣之上,他們身後是一個漫長、溫暖的夜晚……

提金斯坐著,沮喪地快要縮成一團,爐火在他頭髮上銀色的地方跳動。外面的天幾乎已經黑了。他們有種感覺,因為鍍金的亮光和手工拋光的深色木材的緣故,這裡的大房間一週接一週漸漸變得更像是杜舍門家的大餐廳了。他從壁爐旁的座位上下來,動作看上去有些疲憊,好像壁爐旁的座位非常高一樣。他帶著一絲憤恨,但可能更多的是疲倦,說道:“哎,我還得告訴麥克馬斯特我要辭職了。同樣,這也不會是什麼令人高興的事情!並不是說可憐的小維尼怎麼想真的重要。”他加了一句,“這事很奇怪,親愛的……”在洶湧的情感中,她幾乎確信他說了“親愛的”……“不到三個小時以前,我妻子跟我說了和你剛才說的幾乎同樣的話。幾乎同樣的話。她說她晚上沒法睡覺,想著廣闊的世界裡充滿著痛苦,這在晚上變得更加嚴重……而她也說,她不能尊重我……”

她蹦了起來。

“哦,”她說,“她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這個意思。幾乎每個男人只要是個男人,都必須做你所做的這些事情。但你看不出來,從道德的角度講,這是一種為了讓你留下來而做的絕望的嘗試嗎?難道為了不要失去我們的男人,我們可以不出完手裡所有的牌嗎?”她補充了一句,這是她手上另外一張牌,“何況,即便從個人的角度,你如何跟你的責任感講和?你更有用——你知道,比留在這裡,你對你的國家更有用……”

他站起來,微微俯下身,注視著她,似乎暗示著巨大的溫柔和擔憂。

“我無法和我的良心講和,”他說,“在這件事裡,沒有哪個男人可以和自己的良心講和。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們不應該參與這件事,不應該站在我們所站的那一邊。我們應該這麼做。但是我會告訴你一些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的事情。”

他所披露的事情如此簡單,以至於讓她之前聽過的所有油腔滑調的話都顯得很難堪。對她來說,這似乎是個小孩子在說話。他描述了這個國家在剛剛參與戰爭的時候給他個人帶來的幻想的破滅,他甚至描繪了北方陽光下開滿石楠花的風景,在那裡,他天真地做出了個寧靜的決定,作為一名普通士兵參加法國外籍軍團。按他的話來說,他確信這會再次給他帶來“乾淨的骨骼”。

對他來說,這件事一直都很簡單直接。對他來說也好,對其他任何人來說也好,現在不再有簡單直接的事情了。人們可以帶著一顆清白的心為了文明而戰。如果你喜歡,也可以說是為了十八世紀對抗二十世紀,因為這就是為了法國對抗敵國的意義。但我們的參戰改變了這一意義。現在變成一半的二十世紀利用十八世紀做攻打另一半的二十世紀的工具。事實上,也沒有別的意義了。而且只要我們用正派的精神對待它,這還是可以忍受的。一個人可以做自己的工作——也就是偽造資料來對抗其他的傢伙——直到噁心,受不了偽造這一切,大腦混成一團,然後有些事情就變味了!

偽造——說是誇張吧!——敵國的危險恐怕不是明智的辦法。撒了謊總是需要承擔後果的,也許不用,不過,這是上級要面對的問題。很明顯!第一撥人是些簡單、誠實的傢伙[222],愚蠢,但還比較公正。但是現在!現在怎麼辦?……他繼續說,幾乎是在咕噥……

她突然對他有了明晰的認識,在處理其他人的事務、更大的事件時,他頭腦清醒,但處理自己的事情時,他卻如此簡單,幾乎是個嬰兒,而且很溫柔!並且一點都不自私。他不因為自己的利益而背叛任何一種想法……任何一種!

他在說:“但是現在,看看這群人[223]!……假設一個人被要求篡改幾百萬雙靴子的資料,逼著別的某個人把某個悲慘的將軍和他的部隊送去,比如說,薩洛尼卡——他們也好,你也好,常識也好,或者任何人,任何東西都知道這事是災難性的。……從這再到和我們自己的軍隊胡鬧……讓某些部隊捱餓,為了政治的……”

他在對自己說話,而不是對她。實際上,他也說:“你看,我不能真的在你面前說話。因為我知道你所有的同情心,可能還有你所有的活動都是為了敵國。”

她激動地說:“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怎麼敢說這種話?”

他回答:“這並不重要……不!我相信你不是這樣的……但是,無論如何,這些事情已經被批准了。如果一個人比較謹慎的話,一個人不能,甚至都不能談論這些事情……然後……你看,這意味著無數人的死亡,無止境的痛苦……所有這些只是為了干涉兩邊的政治!……我似乎看到這些頭上飄著血色烏雲的傢伙……然後……我要負責執行他們的命令,因為他們是我的上級……但是幫助他們就意味著要死數不清的人……”

他帶著一種些微的幾乎有些幽默的微笑看著她,“你看!”他說,“其實,我們可能並沒有差距很大!你一定不能認為你是唯一一個看到人們慘死和受苦的人。所有人都是,你看。同樣的,我也是個因為良心過不去而反對參戰的人。我的良心不會讓我繼續為這些傢伙……”

她說:“但也沒有任何其他的……”

他打斷說:“是!沒有別的辦法。在這件事上,一個人要麼出腦力,要麼出體力。我認為我更適合出腦力而不是體力。我是這麼認為。也可能我並不是這樣。但是我的良心不讓我在軍隊裡出腦力。那麼,我還有個高大、粗笨的身體!我承認我可能沒什麼用處。但是我也沒有什麼活下來的理由了。在這個世界上,我支援的東西已經不存在了。你知道,我想要的我都不能擁有。所以……”

她憤恨地叫起來:“哦,說吧!說吧!說你高大粗笨的身體可以在兩個弱小、毫無血色的傢伙面前擋掉兩顆子彈……你怎麼能說你沒有活下來的理由了呢?你會回來的。你會做很好的工作的。你知道你以前乾得很不錯……”

他說:“是的!我相信我確實是。我曾經很鄙視它,但我現在相信我確實……但是不!他們永遠都不會讓我回去了,他們把我趕出來了,在我身上塗滿了汙點。他們會追捕我,系統性地……你看,在這麼一個世界裡,一個理想主義者——或者可能只是一個有點感性的人——一定會被亂石砸死。他讓其他人感到那麼不舒服。他在他們打高爾夫的時候像鬼魂一樣晃來晃去……不,他們會抓到我的,不管用什麼辦法。別的傢伙——比如麥克馬斯特——會做我的工作。他不會做得更好但是他會做得更不誠實,或者不,我不應該說他不誠實。他會更熱情正直地工作。他會用無限的順從和甜言蜜語來完成上司的要求。他會用加爾文教徒深重的熱情偽造資料,詆譭我們的盟友。當這場戰爭開始的時候,他會以耶和華摧毀魔鬼的祭司時那樣正直的盛怒來完成必要的偽造,而且他會是對的。我們就適合這樣。我們從來都不該打這場仗。我們永遠不能以中立的代價偷竊別人的殖民地……”

“哦,”瓦倫汀·溫諾普說,“你怎麼能這樣恨你的國家呢?”

他帶著十足的誠摯說:“別這麼說!別信!一秒都別想!我熱愛它每一英寸的土地,樹籬裡每一種植物,紫草、毛蕊花、櫻草、紅色長頸蘭,說粗話的牧羊人則給它起了更不雅的名字……還有剩下那些垃圾——你記得杜舍門家和你媽媽家之間那塊田地——我們一直都是受賄者、強盜、搶劫犯、海盜、偷牛賊,所以我們養成了我們所愛的這一偉大的傳統……但是,就現在而言,這是很痛苦的。我們現在的這群人不比沃波爾[224]的政府更腐敗。但是我們跟他們太近了。人們看到沃波爾的時候想到的是,他透過建立國家債券而鞏固了國家,人們看不到他的手段……我的兒子,或者我兒子的兒子只能感受到我們從這場表演裡掙到的那些不義之財所帶來的榮光,或者下一場表演裡,他不會知道手段的。他們在學校裡教他說,整個國家都飄著他父親知道的那種軍號聲……雖然這是另外一件可恥的事……”

“但是你!”瓦倫汀·溫諾普叫道,“你!你怎麼辦!在戰爭過後!”

“我!”他有些疑惑地說,“我!……哦,我應該去做古董傢俱生意。有人給我介紹了一份工作……”

她不相信他是認真的。她知道,他並沒有想過他的未來,但是她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他白色腦袋和蒼白臉龐出現在擺滿了灰濛濛物品的店面後堂暗處的場景。他會從店裡走出來,笨重地爬上一輛沾滿灰塵的腳踏車,騎著去參加一個清倉甩賣。她叫起來:“你為什麼不立刻去呢?為什麼不立刻接受這份工作呢?”在幽暗的商店後面他至少是安全的。

他說:“哦,不!不是這一次。何況現在古董傢俱的生意跟平時也不一樣了……”

他很明顯是在想著其他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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