捲上 第三章(2 / 4)

又一次,麥克馬斯特呻吟起來。

他的痛苦並不僅僅是出於對朋友的關心。他對他才華橫溢的朋友無比有野心,但麥克馬斯特的野心是出於對安全感的強烈渴望。在劍橋的時候,他為一個數學系候選人名單上中等水平、頗受尊敬的位子而感到極為滿意。他知道這讓他感到安全,而且這證明他之後的人生中也不會太有才華。這種想法讓他感到更加滿足。但兩年以後當提金斯,只拿了數學榮譽學位考試第二名,麥克馬斯特痛苦而明顯地失望了。他十分清楚,提金斯沒費半點力氣;而且,十之八九,他是故意沒花心思的。因為,對提金斯來說,這種事情根本不值得花心思。

而且,實際上,對麥克馬斯特的責罵——麥克馬斯特可沒有放過他——提金斯答說,他沒法想象自己的餘生要脖子上掛著數學榮譽學位考試第一名的煩人牌子。

但是麥克馬斯特早早就下定決心盡他所能過上最安全的生活,不用太招眼然而還得有些權威,混在一群貼上了標籤的人中間。他想要沿帕爾馬爾[68]走著,挽著的正是大字標識數學榮譽學位考試第一名獲得者;走回東邊的時候,挽著史上最年輕的英格蘭大法官;徜徉在白廳,以熟悉的口吻同世界聞名的小說家談話,和一位財政部的多數派委員互致問候。在下午茶之後,在這一小群人的俱樂部裡待上一個小時,他們有禮貌地尊重他的可靠。這樣他就安全了。

他從來沒有懷疑過提金斯是當時全英格蘭最有才華的人,所以沒有什麼比想到提金斯也許不能發展一條光彩奪目而迅速的事業道路,直通某個政府裡的光輝職位,更讓他難過的了。他會很願意——事實上,他最渴望不過了!——看見提金斯爬到他頭上!在他看來,這事如果成不了,絕不是因為政府裡有人反對。

但是麥克馬斯特仍然沒有失去信心。他很清楚除了他自己那一套以外,職場上還有很多技巧。他沒法想象他自己,就算是以一種最畢恭畢敬的態度,指出上級的錯誤;但他可以看出,雖然提金斯對每一個領導的態度都好像他是個天生的傻瓜,沒有人特別憎恨他。當然提金斯是格羅比的提金斯家的人;但是那夠他吃一輩子嗎?時代正在改變,在麥克馬斯特的想象中,這將會是個民主的時代。

但是提金斯繼續,像以前一樣,揮舞著雙手拋棄各種機會,幹出令人憤慨的事……

那一天麥克馬斯特只能把它理解為一場災難。他從椅子上起來,給他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他覺得很痛苦,需要點酒精,無精打采地陷在他的印花棉布枕套裡。提金斯盯著前方,他說:

“給我來點!”他沒看麥克馬斯特,伸出他的杯子。麥克馬斯特用一隻遲疑的手往杯子裡倒了威士忌。提金斯說:“接著倒!”

麥克馬斯特說:“已經很晚了。我們十點在杜舍門家吃早飯。”

提金斯回答道:“別擔心,老兄。我們會為了你的漂亮女士在出現那裡的。”他加了一句,“再等十五分鐘。我想跟你談談。”

麥克馬斯特再一次坐下,開始刻意回想過去的一天。這一天以災難開始,而且災難一直持續了下去。

而且,帶著一種痛苦的諷刺,麥克馬斯特想到並重新回味了一下坎皮恩將軍分別時對他說的話。將軍一瘸一拐地跟他走到蒙特比的府上,站著拍拍他的肩膀。將軍個子很高,稍稍駝背,非常友善,他說:

“看看。克里斯托弗·提金斯是個了不起的傢伙。但是他得有個好女人來照顧他。你得儘快讓他回到西爾維婭身邊去。吵了一小架吧,不是嗎?不是很嚴重吧?克里斯沒有追著女孩的裙子跑?沒有?我敢說肯定有一點。沒有?好吧……”

麥克馬斯特站得像個門柱,十分震驚。他磕磕巴巴地說:“沒有!沒有!”

“我們倆認識他們夫妻很久了,”將軍繼續說,“尤其是科羅汀夫人。還有,相信我,西爾維婭是個特別特別好的女孩。無比正直,打心底對她的朋友們忠誠,而且毫無畏懼。她可以直面怒火沖天的魔鬼。你應該看看她在貝沃爾[69]的樣子!當然,你很瞭解她……那好吧!”

麥克馬斯特剛說出他了解西爾維婭,當然了。

“那好吧,”將軍便繼續道,“你會同意我所說的,如果他們倆出了任何問題,都是他的錯。他會被記恨。狠狠地。他不能再踏進這個房子一步。但是他說他會去她和賽特斯維特夫人那裡……”

“我相信……”麥克馬斯特開口說,“我相信他會的……”

“那好吧!”將軍說,“那就好……但是克里斯托弗·提金斯需要一個好女人在背後支援他。他是個了不起的傢伙。這樣的年輕人很少,像他一樣能讓我……我幾乎要說尊重……但是他需要這樣的支援。平衡一下。”

在車裡,從蒙特比的山上下來的時候,麥克馬斯特為了抑制對將軍的厭惡而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他想大聲喊出他是個豬頭老傻瓜:多管閒事的禿驢。但他和內閣大臣的兩個秘書一起坐在車裡:尊敬的愛德華·芬威克·沃特豪斯,作為一個準備花一整個週末打高爾夫的先進的自由黨黨員,他寧可不在保守派人士府上用晚餐。那個時候,政治生活裡,兩黨在社交上一度勢不兩立:直到最近這種狀況才成為英國政治生活的一種特色。這種禁令還沒有延伸到這兩位更年輕的人中間。

麥克馬斯特不無愉快地發現,這兩個傢伙很尊重他。他們見到麥克馬斯特和愛德華·坎皮恩將軍熟絡地聊天。事實上,這輛車一直在等他,那時將軍正拍拍這位客人的肩膀,摟著他的手臂輕聲對著他的耳朵說話……

但這是麥克馬斯特從中得到的唯一的享受。

是的,這一天的災難從西爾維婭的信開始;結束——如果已經結束了的話!——幾乎是災難性的,以將軍對那個女人的一曲頌詞而告終。他整天都在和提金斯十分不愉快的對話裡膽戰心驚地度過。提金斯必須跟那個女人離婚;為了他自己內心的寧靜、他朋友和家族,這是非常必要的;為了他的事業;為了體面!

同時,提金斯有些強人所難。這是非常令人難堪的事情。他們在午飯時間趕到了萊伊——在那裡提金斯喝掉了大半瓶勃艮第葡萄酒。午飯的時候,提金斯把西爾維婭的信給麥克馬斯特讀,說,因為他之後會跟他朋友商談,他朋友最好先熟悉一下檔案內容。

這封信顯得極端厚顏無恥,因為它什麼都沒有說。除了赤裸裸的宣告,“我現在準備回到你那裡去”,它只寫了提金斯夫人想要——她已經忍受不了沒有——她女僕的服侍了,她管女僕叫接線員。如果提金斯想要她,提金斯夫人,回去的話,他要準備好讓接線員在門口臺階上等著她,諸如此類。她補充了點細節說,當她晚上休息的時候,她不能忍受其他任何人——這幾個字加了下劃線——待在她身邊。回憶起來,麥克馬斯特看出這是那個女人能寫出的最好的信了,如果她想重新接受的話;因為,如果她花大篇幅找理由或者試圖解釋的話,提金斯十有八九會說他沒法再跟這個品位急墜的女人繼續生活在一起了。但麥克馬斯特從來沒想到西爾維婭這麼不懂處事之道[70]。

無論如何,這都讓他更堅定了催促他朋友離婚的決心。他本來想在馬車上就開始他的遊說,在去杜舍門牧師家的途中。牧師年輕的時候是羅斯金先生[71]的親傳弟子,也是麥克馬斯特的專著的主人公——那個詩人兼畫家的熟人和贊助人。提金斯不希望參加這次拜訪。他說他會在鎮上逛逛,然後四點半的時候和麥克馬斯特在高爾夫俱樂部會面。他並沒有結交新朋友的心情。麥克馬斯特知道他朋友所忍受的壓力,覺得這麼做足夠合理,於是一個人乘車上伊頓的山去了。

很少有女人像杜舍門夫人這樣給麥克馬斯特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他知道他現在的心情會讓他幾乎對任何女人印象深刻,但他認為這不足以解釋她對自己施加的超乎尋常的影響。當他被引進會客室的時候,會客室裡有兩個年輕女孩,但是她們幾乎同時消失了。而且雖然當她們倆騎著腳踏車從視窗經過時他立刻注意到了,但他意識到他以後不會再認出她們來。從她揚著尾調的第一句招呼“你不是那個麥克維斯特先生吧!”開始,他的眼睛就沒法轉移到別人身上了。

顯然杜舍門牧師是那些非常富有也很有文化品味的神職人員之一,英國國教裡有不少這樣的人。牧師的住所,一棟看起來很溫暖的很大的莊園宅邸,用很舊的紅磚砌成,與麥克馬斯特這輩子見過的最大的什一稅農產品倉庫之一相鄰。教堂本身,蓋了個簡陋的橡木板搭成的屋頂,縮在宅邸和倉庫的牆根圍成的角落裡,比另外兩棟建築小了太多,又因為裝飾太過簡陋,如果沒有那個小鐘塔的話,倒可以做個不錯的牛棚。三棟建築都矗立在那一小溜山坡的邊緣,向下望去就是羅姆尼沼澤;它們被一大片規則的榆樹林保護著免受北風的侵襲,而在西南方則有很高的樹籬和灌木叢,都是頗引人注目的紫杉木。那是個,簡單來說,對既富有又有文化品位的神職人員來說是理想的治癒靈魂的地方,因為周圍方圓一英里之內都沒有什麼平民的村舍。

對麥克馬斯特來說,簡單來說,這就是理想的英國家庭。至於杜舍門夫人的客廳,和他的習慣相反——因為他一般都很細緻地觀察這些東西——他事後除了這屋子十分合意以外什麼也不記得了。三扇長長的窗子望出去是一片完美的草坪,草坪上立著一株或一片筆直的玫瑰樹,對稱的半圓形綠葉很搶眼,花朵像一塊塊雕花的粉色大理石。越過草坪是一片矮石牆,再越過牆去是一大片靜靜的沼澤,在陽光下波光粼粼。

屋內的傢俱,就像室內木工裝潢一樣,棕色、老舊,由於常常用蜂蠟拋光而展現出一種圓潤的溫和感。在牆上的畫中間麥克馬斯特一眼就認出了西繆·所羅門[72]的畫,比較沒有天才也更脆弱的唯美畫家之一——渾身被光圈環繞,蒼白的女士們拿著並不那麼像百合花的百合花。他們很符合傳統——但並不是傳統中最好的。麥克馬斯特明白——之後杜舍門夫人也證實了他的想法——杜舍門先生把他更珍貴的藏品收到了私室裡,而在比較公開的房間裡擺放著的則是——帶著幽默感和一點點蔑視——那些稍差一些的藏品。這一下就給杜舍門先生打上了被選中的人的記號。

不過,杜舍門先生本人卻不在場;給他們兩人約個見面的時間似乎非常困難。杜舍門先生,他妻子說,週末一般都很忙。她又補充了——帶著一種蒼白、幾乎不存在的笑容——一句:“這是當然的。”麥克馬斯特立刻就明白這是說一個神職人員週末很忙是理所當然的。杜舍門夫人有點遲疑地建議麥克馬斯特先生和他的朋友第二天——週六——來共進午餐。但是麥克馬斯特和坎皮恩將軍約好了打四人高爾夫球——前半場從十二點打到一點半,後半場從三點到四點半。然後,根據現在已有的安排,麥克馬斯特和提金斯要坐六點半的火車去海斯。這就排除了第二天下午茶和晚餐的可能。

帶著足夠的但不太過分的遺憾,杜舍門夫人提高聲調說:

“哦,親愛的!哦,親愛的!但你大老遠來,非得來見見我丈夫和他收藏的畫不可。”

挺大的噪音從房間的牆邊傳了過來——狗的叫聲,明顯是倉促移動傢俱或者打包箱的聲音,還有喉嚨裡發出的粗啞的叫喊。杜舍門夫人以她拒人千里的態度和低沉的聲音說:

“他們弄出了不少噪音。讓我們去花園裡看看我丈夫的玫瑰花,如果你還有點時間的話。”

麥克馬斯特引了一首詩對自己說:“‘在你秀髮的陰影中我看見你的眼睛……’”[73]

毫無疑問,杜舍門夫人的眼睛,深邃的卵石藍色,確實在她黑得發藍、捲曲得很規則的頭髮的陰影裡。頭髮從方方的、髮際線不高的前額垂下。這是一種麥克馬斯特之前從未見過的現象,然後,他祝賀自己,這再一次證明——如果需要證明的話!——他專著中的主人公的觀察力!

杜舍門夫人像太陽一樣發光!她深色的面龐很乾淨;在她的顴骨上淡淡地瀰漫著清秀的洋紅色。她的顎骨像刀切的那樣分明,一直延展到尖尖的下巴——像中世紀聖人的雪花石雕像那樣。

她說:“你當然是蘇格蘭人。我自己是老煙囪[74]來的。”

麥克馬斯特應該看出來的。他說自己是利斯港來的。他沒法想象自己對杜舍門夫人隱瞞任何事情。杜舍門夫人帶著重新燃起的堅決說:

“哦,但你當然得見見我丈夫和那些畫。讓我想想……我們得想想……早飯呢?”

麥克馬斯特說他和他的朋友是政府僱員,準備很早起床。他非常願意在這間房子裡用早餐。她說:

“差一刻十點,那時,我們的車會在你住的街盡頭等著。只有十分鐘的路,所以你不用餓太久!”

她說,慢慢地恢復了活力,這當然是麥克馬斯特要給他朋友帶去的。他可以告訴提金斯他會認識一個非常迷人的女孩。她停下突然加了一句:“也許,不管怎樣。”她說了一個被麥克馬斯特聽成“溫斯特”的名字。可能還有一個女孩。還有赫斯特先生,或者類似的名字,她丈夫的下級助理牧師。

她若有所思地說:“是啊,我們可以多請一點人……”然後加了一句,“熱熱鬧鬧的很開心。我希望你朋友很健談!”

麥克馬斯特說了類似添麻煩之類的話。

“哦,不會很麻煩的,”她說,“何況這可能對我丈夫比較好。”她繼續說,“杜舍門先生很容易悶悶不樂。可能待在這裡太孤獨了。”然後加了一個有些令人吃驚的詞:“畢竟。”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