捲上 第五章(2 / 5)

“我不知道。”溫諾普小姐說,“我在羅斯金[100]的《野橄欖花冠》裡讀到過他是怎麼說的。哦,不!是《空氣女王》。這是他寫的關於希臘人的破玩意,對吧?我總覺得那像一場盛蛋賽跑,年輕女人沒有好好看著碗裡的東西,但我猜說到底都是一件事。”

杜舍門夫人說:“我的天!這屋子裡可不能說約翰·羅斯金一個字的壞話。”

溫諾普小姐尖叫起來。

一個巨大的聲音喊了起來,“這裡走!這裡走……女士們馬上就來!”

說到杜舍門先生的助理牧師——他有三個助理牧師,因為他有三片高沼上的教區,幾乎沒有補貼,所以只有非常富有的神職人員才能承擔得起——看起來他們都是非常高大的人,身材更像是職業拳擊手,而不是牧師。所以每當黃昏的時候,杜舍門先生——他的體格也高大得不一般——同他的三個助手沿著馬路走著的時候,任何作惡的壞蛋在霧中撞見他們,都會嚇得心臟怦怦直跳。

霍斯利先生——首席助理牧師——嗓音還極其響亮。他喊四五個字,插一個“嘻嘻”,叫四五個字,再插一個“嘻嘻”。他的腕骨非常粗,從牧師袍袖口突出來。他長著一個巨大的喉結,一張大而瘦、骷髏一樣毫無血色的臉,頭髮剪得很短,眼窩凹陷。一旦開口,就沒人能讓他停下,因為在他耳朵裡,自己的聲音就已經淹沒了所有可能的插嘴形式。

這天早上,作為牧師府邸的一員,他將提金斯和麥克馬斯特兩位先生帶進早餐室裡。他們的馬車駛到的時候,他正好在上臺階,他邊領路,還邊想說個故事。介紹,因此,並不,那麼,成功……

“打圍城戰,女士們,嘻嘻!”他一會兒咆哮,一會兒咯咯笑,“我們現在生活在典型的圍城戰裡……那什麼……”看來,在前一晚,桑德巴奇先生和超過半打在蒙特比吃過飯的小夥子,都出門騎上摩托車,拿著一頭裝鉛的手杖,在鄉間小道上到處搜尋……找婦女參政權論者!在黑暗中碰上的每個女人都被他們攔下,用裝鉛手杖威脅,還要被盤問。整個鄉下都群情激奮。

算上偶爾停下思考和重複的時間,這個故事用了很久才講完。這給了提金斯和溫諾普小姐一個互相盯著對方看的機會。溫諾普小姐明顯很害怕這個笨拙、長得很獨特的大個子男人。既然,他又發現了她,還可能會把她交給警察。而在她想象中,警察正在尋找她和她朋友格爾蒂,或者叫威爾森小姐。她同時想象著,格爾蒂這時候在床上,在溫諾普夫人的照料下。高爾夫球場上,在她看來,他很自然、很得體;而在這裡,鬆垮垮的衣服和巨大的手,修剪到很短的頭髮的側面那一片白髮,還有看不出表情的臉,簡直沒有形狀的五官,他很奇怪地讓她覺得,他既屬於這裡,又像個局外人。他看起來和火腿、肉派、凍肉卷,甚至勉強和玫瑰都很相配。但那些透納的畫、帶有藝術感的窗簾、杜舍門夫人搖擺的袍子、琥珀和頭髮裡的玫瑰都與他極不相稱。即使是齊本德爾式的椅子也幾乎不配他。在犯罪的不安感和霍斯利教士的說話聲中,她覺得自己的想法很奇怪。霍斯利教士正在說他的哈里斯粗花呢和她的裙子很相配,她很高興她穿著一件乾淨的、奶油色絲襯衫,而不是一件棉質條紋粉色襯衫。

在這件事上,她是對的。

每一個男人都有兩副頭腦共同運作,互相制衡;因此情感抵抗理性,智力改正熱情,第一印象比迅速的思考來得快一點,但只快一點。然而,第一印象總佔點先入為主的偏見,即使安靜的思考常常也得花大力氣才能把它們抹去。

前一天晚上,提金斯稍微想了想這個年輕女人的事。坎皮恩將軍把她作為“公開的情人[101]”指配給他。據說,他已經毀掉了自己,摧毀了家庭,把他妻子的錢花在她身上。這些都是謊言。另一方面,這些並非毫無可能。在合適的時間,如果有合適的女人,很可靠的男人也會做這樣的事。天知道,他自己也可能被抓到幹這樣的事。但他為了一個幾乎難以讓人注意到的年輕女性毀掉自己,她還自稱做過女僕,還穿著一件棉質粉紅色襯衫……就算是無理無據的俱樂部八卦,這也太離譜了!

這是極強的,第一印象!說這個女孩並非生來就是個小小的女僕,對他表面的想法來說倒很合適。她是溫諾普教授的女兒,而且她會跳!因為提金斯認定區分階層的關鍵就是上流階層的人可以把腳從地上抬起來,而普通人不行……但這強烈的第一印象留了下來。溫諾普小姐就是個小小的女僕,或者說是個做家務的,生來如此。她出身很好,因為溫諾普這個姓氏最早於一四一七年的格洛斯特郡的伯德利普就有聽聞——毫無疑問,在阿金庫爾戰役[102]之後,其家族歷史就變豐富了。但即使家世良好、聰明絕頂的人偶爾也會生出天生就該做家務的女兒來。這是一種遺傳變異……而且,即使提金斯已經意識到溫諾普小姐一定是個女英雄,犧牲自己的青春支援了母親的天賦,毫無疑問,還有弟弟的學業——他已經猜到這麼多了——就算是提金斯也不能想象,除了做家務,她還能成為什麼樣的人。女英雄都很好,很值得尊敬,她們甚至可能成為聖人,但如果她們讓自己臉上憂心忡忡、身上衣衫襤褸……嗯,那她們只好等著天堂裡替她們存下的大堆金子了。在這個世界上,你很難接受她們做自己這類人的妻子。當然,你也不會把自己妻子的錢花在她們身上。說到底就是這樣。

但是,突然看到她的時候他眼前一亮。她用絲綢換下了粉色棉布,閃亮的鬈髮代替了白色帆布帽,年輕迷人的脖頸,腳踝下的鞋子也質量上乘,健康的紅暈代替了昨天為夥伴擔心、恐懼而浮現的蒼白。她在一群頗為高雅的人中間明顯合適,小個子,但體形勻稱而健康,湛藍的眼睛毫不困窘地盯著他自己的眼睛……

“老天,”他自語,“是真的!她會成為一個多麼令人歡樂的小情人啊!”

他譴責坎皮恩、桑德巴奇,還有俱樂部裡的謠言讓他產生這樣的想法。因為這世上嚴酷、討厭又愚蠢的壓力,總有它自己的選擇機制。如果它以其令人不可忍受的小圈子八卦將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湊成一對,那說明這個組合總有些和諧之處。何況還有心理暗示的壓力!

他看了看杜舍門夫人,認為她十分普通,可能還很無聊。他不喜歡她寬大的肩膀、好幾碼長的藍色裙子,還認為女人不該戴雲霧琥珀,因為雲霧琥珀的恰切用法是給無賴做菸斗。他回頭看看溫諾普小姐,認為她可以給麥克馬斯特做個好妻子。麥克馬斯特喜歡一蹦一跳的女孩,這個女孩出身也很好。

他聽見溫諾普小姐在陣陣喧囂中衝著杜舍門夫人喊道:

“我要坐在上座旁邊給大家倒酒嗎?”

杜舍門夫人回答道:“不,我叫福克斯小姐給大家倒酒。她聾得快跟塊石頭一樣了。”福克斯小姐是一個已故助理牧師的窮得叮噹響的姐姐。“你負責招待提金斯先生。”

提金斯注意到杜舍門夫人有一副令人愉快的嗓音,它穿透了霍斯利先生髮出的噪音,就像槲鶇的歌聲穿透大風一樣,頗令人愉快。他注意到溫諾普小姐悄悄做了個鬼臉。

霍斯利先生像一個對著人群喊話的麥克風一樣,從左邊轉到右邊,旋轉著對他的聽眾講話。當時,他正在對著麥克馬斯特咆哮,過一陣兒,就又要輪到提金斯聽他形容諾比斯的老哈格倫夫人如何犯心臟病了。但並沒有輪到提金斯……

一個臉色發紅、圓臉、四十五歲左右的女士,長著親切友善的眼睛,身著一襲得體的黑衣,像守寡有一段時間了的樣子,突然衝進房間。她拍拍霍斯利先生滔滔不絕的右手臂,然後,因為他還在繼續說,她抓住他的手晃了晃。她以一種響亮的、命令般的語調嚷嚷道:

“誰是麥克馬斯特先生,那個批評家?”然後,在一片死寂中對提金斯說:“你是麥克馬斯特先生嗎,那個批評家?不……那你一定是了。”

她轉向麥克馬斯特,對提金斯的興趣消失了。這是提金斯經歷過的最粗魯的事情了,但這件事做得實在太乾脆、務實,他也不覺得受到了侮辱。女人對麥克馬斯特說:

“哦,麥克馬斯特先生,我的新書將在下下週四出版。”她把他帶到房間另一頭的窗邊。

溫諾普小姐說:“你讓格爾蒂怎麼辦?”

“格爾蒂!”溫諾普夫人以一種大夢初醒的驚訝叫了起來,“哦,對!她睡得死死的。她會睡到四點的。我告訴漢娜時不時去看看她。”

溫諾普小姐兩手一攤。

“哦,媽媽!”她把她母親推開。

“哦,對。”溫諾普夫人說,“我們已經同意告訴老漢娜今天不用來了。我們是這樣說過了!”她對麥克馬斯特說:“老漢娜是我們的清潔女工。”猶豫了一下,又神采奕奕地說,“當然,對你來說,聽聽我的新書是有好處的。對你們記者來說,在之前稍微作一點說明……”她把麥克馬斯特拽了過去,而他似乎在隱隱求饒……

事情是這樣的:溫諾普小姐上了單馬雙輪馬車,準備等人駕馬車送她到牧師宅邸的時候——因為她自己沒法駕馬車——告訴母親,有兩個男人會在早餐桌上出現,其中一人的名字她不知道,另外一個,一位叫麥克馬斯特的先生,是個著名的批評家。溫諾普夫人叫住她:

“一個批評家?關於哪方面的?”她的睏倦好像突然被通上了電。

“我不知道。”她女兒回答說,“書,我敢說。”

一秒或更多一點以後,當那匹馬,一匹不願停下的大型黑色動物,向前邁了幾步走出去二十碼左右的時候,駕車的雜務工說:

“你母親在後面衝你嚷嚷呢。”但溫諾普小姐答說沒關係。她自信她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她會回去吃午飯,她母親時不時上閣樓看看格爾蒂·威爾遜;要告知漢娜,每天來幫忙的女工,今天可以放假。最重要的就是,漢娜不能知道有個完全陌生的女人上午十一點在閣樓上睡覺。如果她知道了的話,訊息一下就會傳遍左鄰右舍,警察馬上就跑來找她們了。

但溫諾普夫人是個務實的女人。如果她聽說有個評論家在她駕車距離內的地方出現,她會帶著雞蛋作為禮物去找他。清潔女工一到,她就出門向牧師長家走去。來自警察的危險根本就攔不住她,她徹底忘記了關於警察的一切。

她的出現讓杜舍門夫人好生緊張,因為她希望在她丈夫進來之前所有客人都可以就座並開始用早餐。這可不簡單。溫諾普夫人並沒有被邀請,卻拒絕和麥克馬斯特先生分開。麥克馬斯特先生告訴她,他從來不給日報寫評論,只給嚴肅的季刊寫文章。而溫諾普夫人認為,在這些季刊上發一篇關於她新書的文章是很有必要的。因此,她忙著告訴麥克馬斯特該如何寫她,而杜舍門夫人有兩次幾乎要成功地把麥克馬斯特先生帶回他的座位,溫諾普夫人又次次把他領回視窗。只有穩穩地坐在麥克馬斯特身邊,杜舍門夫人才能保住自己十分重要的戰略性位置。這還是透過這樣喊話才辦到的:

“霍斯利先生,請帶溫諾普夫人坐到你身邊,好好喂她點吃的。”杜舍門夫人把溫諾普夫人從桌首杜舍門先生的座位上趕走。因為溫諾普夫人起初認為這個挨著麥克馬斯特先生的座位是空的,就拉開那把齊本德爾式扶手椅準備坐進去了。這隻能意味著災難,因為這就意味著放杜舍門夫人的丈夫在賓客裡胡作非為了。

然而,因為霍斯利先生堅定地完成了帶走這位女士的任務,溫諾普夫人便覺得他是一個非常不討喜、難對付的人。霍斯利先生的座位在福克斯小姐旁邊,一位頭髮花白的老小姐,坐在那裡,在銀甕築成的防線後面,熟練地擺弄這些機器的象牙龍頭。這座位溫諾普夫人也想佔據,在她想象中,只要移動一下那些盛著高高的飛燕草的銀色花瓶,她就可以沿著對角線看到麥克馬斯特,並對他喊話。可是,她發現她做不到,所以她無奈地坐在了預留給格爾蒂·威爾遜小姐的座位上,格爾蒂本該是第八位客人。她一坐下就陷入了心煩意亂的失望中,偶爾對女兒說:

“我覺得這安排得太差了。我覺得這個派對安排得很糟糕。”她幾乎沒有對往她盤子裡放塌目魚的霍斯利先生說謝謝。她根本都沒抬眼看提金斯。

杜舍門夫人坐在麥克馬斯特身旁,眼睛盯著貼了護板的牆角的一扇小門,她被一陣突然而來的擔憂攫住。這逼著她對她的客人們這麼說,雖然她本來決定碰個運氣什麼都不說:

“讓你們遠道而來真是不公平,你們可能無法從我丈夫那裡聽到什麼,他常常……尤其是在週六……”

她聲音減弱,陷入了躊躇。有可能什麼都不會發生。七個週六裡有兩個真的什麼都不會發生。這樣承認就沒有意義了。這個富有同情心的傢伙將會離開她的生活,心裡想的是他根本就不需要來——在他心中關於她的記憶裡,留下一道恥辱的印跡……但當時,無法抗拒地,有一種感覺統治了她。如果知道了她的痛苦,他可能覺得必須要留下來安撫她。她望著四周,尋思著詞語來結束她的話,但麥克馬斯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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