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德利·斯東的完美隕落(2 / 3)

“這位是我太太,這是我們的陋室,這就是熱騰騰的晚餐!來,看看我們屋外的景色。這間客廳三面都是窗,你能看到大海、海岸和草地。一年裡面有三個季節我們都開著窗戶。仲夏你能聞到青檸的香氣,十二月份有時會有些氨氣和冰淇淋的味道,可能是從南極洲飄過來的。快坐快坐!蕾娜,客人來啦啊!”

“我希望你會喜歡新英格蘭地區水煮風格的晚餐。”蕾娜一邊說一邊忙碌。她身材修長健碩,有如東昇的旭日,歡樂得又像聖誕老人的千金。她往桌上擺放餐具的時候,一張臉如同明燈照耀,整個餐桌頓時熠熠生輝。他們的碟子很厚重,能夠經得住巨人拳頭的敲砸;他們的刀叉很結實,可以用來替獅子拔牙。該就座了,我們愉快地坐在熱氣蒸騰的餐桌旁,如同命犯饕餮的罪人沉淪在美食的地獄之中。

不久,每個人都已經吃過兩輪,我也吃撐了,感覺胸口、喉嚨甚至耳朵裡都塞滿了食物。達德利·斯東給我倒了一種他親自用野葡萄釀製的酒,按照他的說法,這種酒能夠讓人“往死裡喝”。斯東還把空酒瓶放在嘴邊輕吹,竟然奏出一段頗具樂韻的單音符旋律。

“好了,我也讓你等得夠久了。”他隔著餐桌凝視我。酒精拉遠了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可是夜色卻讓我和他親近了許多。“我要把我被謀殺的事情告訴你。你要相信我,這件事情我從來不曾對別人提起過。你知道約翰·歐提斯·坎多爾嗎?”

“是二十年代的一個二流作家,對吧?”我說,“倒是出版過幾本書,不過在1931年就江郎才盡了。他上週才去世。”

“願主保佑他。”斯東先生突然陷入一種奇特的淒涼情緒中。不過他很快就從這種狀態中脫離出來,繼續說道:“是的,約翰·歐提斯·坎多爾,在1931年江郎才盡。其實他是一位很有潛力的作家。”

“他遠不及你。”我連忙補充道。

“哈哈,你且聽我慢慢道來。約翰·歐提斯和我,其實我們倆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在我們出生的地方有一棵橡樹,這棵樹的陰影在清晨籠罩著我家,傍晚就輪到他家。我們結伴遊遍了世上的每一條小溪,我們一起吃酸蘋果,一起抽菸並噁心嘔吐,我們曾同時看中了同一位金髮美女。年少輕狂的我們還一起去挑戰命運,也一同被命運教訓得焦頭爛額。我們倆都算混得不錯,不過我總是比他強一點兒,那麼多年來一直如是。如果他的書能得到一則好評,我的就能拿六篇;如果我的書得到一個差評,他的起碼有一打。我們倆就像坐在同一列火車上,讀者卻把車廂弄脫節了。約翰·歐提斯在最後一節車廂,被逐漸拋在後面。他大聲呼救,‘救救我!你們把我扔在俄亥俄州的補給小鎮了!我們都在同一條軌道上呀!’列車員回答說,‘可是我們不在同一列火車上!’我對他喊,‘我對你有信心,約翰!繼續努力吧!我會回來接你的!’那節守車越來越遠,越縮越小,車上的紅燈和綠燈在黑暗中閃爍,就像兩瓶櫻桃口味和青檸口味的汽水。我們還在互相喊著對方名字,希望道出彼此的友情。‘約翰,好兄弟!’‘達德利,好弟兄!’最後,在午夜時分,約翰的守車滑進了一條躲在一個錫棚屋背後的側線,他在黑暗裡不知所蹤,而我的機車則在人們的搖旗吶喊聲和管樂聲中熱火朝天地奔向曙光。”

達德利·斯東停了一下,留意到我一臉的疑惑。

“所有這些,最終導致了這次謀殺。”他說,“1930年,約翰用幾件舊衣服和他寫的幾本書換了一把手槍,然後來到我這座房子,就坐在這個房間裡。”

“他真的想殺你嗎?”

“想?哼!他已經殺了!砰!再來點酒嗎?嗯,這就好多了。”

就在他很享受地吊起我胃口的時候,斯東太太端來一個草莓蛋糕。斯東把蛋糕切成三大塊,一邊分派,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就像婚禮賓客注視新人的那種眼神。

“當時,約翰·歐提斯就坐在你這張椅子上。在他身後的院子裡有一個煙燻房,裡面掛著十七條火腿;在我們的酒窖裡,有五百瓶頂級佳釀;在我們的馬廄中,馬兒等待著午夜的海灣之行。遠方,高貴優雅的大海披著全蕾絲面紗,半空中一輪明月恰似一碟冰涼的奶油,茫茫曠野中,處處都披上了春天的盛裝。桌子對面坐著蕾娜,我的連珠妙語、弦外之音逗她笑得前仰後合,如微風拂柳。我們倆都三十歲——別忘了,我們才三十歲啊!對於我們來說,人生就是一座瑰麗無比的旋轉木馬,我們的手指彈奏的是最複雜的完全和絃。我的書銷量很好,忠實讀者的信像清冽的泉水,源源不絕地傾灑在我們頭上。我們可以恣意揮灑人生,在午夜的海灣與大海互訴衷腸。而約翰·歐提斯就坐在你現在坐的地方,平靜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把藍色手槍。”

“我當時就笑了,還以為那是一個用來點雪茄的打火機。”他的太太說。

“可是約翰·歐提斯神色嚴峻地說,‘我要殺了你,斯東先生。’”

“你怎麼辦?”

“怎麼辦?我當時一下子就懵了,只是呆呆地坐著,萬分沮喪。我聽到很恐怖的砰一聲,是棺材蓋在我面前合上的聲音;我還聽到煤炭滾下黑色的斜槽,塵土落在我的棺材板上。人們說瀕死的瞬間一生往事會快閃而過,這是無稽之談!眼前閃過的其實是將來的事情!我看到的是我血肉模糊的臉。我呆坐著,嘴裡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話,‘可是,約翰,你為什麼要殺我?我怎麼得罪你了?’

“‘太遲啦!’他吼道。

“他的目光掃過我巨大的書架,發現上面有一系列排得整整齊齊的書,每一本上都印著我的名字,特別顯眼。他頓時雙眼噴火,就像一隻埋伏在摩洛哥暗夜裡的黑豹。‘太遲啦!’他的吼聲彷彿也能殺人。我怕他過度激動導致手槍走火,連忙安撫他。‘聽著,約翰,’我小心翼翼地說,‘你想要什麼?’

“‘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想做一件事,’他說,‘殺了你,我就一夜成名,上頭版頭條!你有多出名,我就有多出名!就算我死了也會被後人記住,我就是殺死達德利·斯東的兇手!’

“‘你不是認真的!’

“‘我就是認真的。到時候我就出名了,比現在出名多了,再也不用活在你的陰影裡面!哼,聽著這句話——世上沒有人比作家更懂得憎恨。天哪!我多麼喜歡你寫的東西啊!可我又多麼恨你竟能寫出這麼好的東西!這種愛恨交織的矛盾心情,神奇吧?我寫不出你的文字,而我又實在無法忍受,所以我只能走這條一夜成名的捷徑了。我要在你到達人生巔峰之前把你幹掉!他們都說你的下一本書將是你最好、最精彩的作品。’

“‘他們誇張罷了。’

“‘我猜他們並沒有誇張。’他說。

“我的眼光越過他,找到了蕾娜。她還坐在椅子裡,雖然很害怕卻不至於尖叫或者逃跑,否則很可能會導致我們這一幕大戲意外收場。

“‘鎮定一點!’我說,‘鎮定!你先坐好,約翰。我只求你給我一分鐘,然後再開槍。’

“‘別開槍!’蕾娜低聲說。

“‘鎮定一點!’我這句話既是對蕾娜說的,也是對我自己和約翰·歐提斯說的。

“我注視著窗外,突然感受到夜風的吹拂。我想起酒窖裡的美酒,我想起茫茫大海、綿綿沙灘和午夜的小海灣。我想起夜空中的明月如同一塊圓形的薄荷腦,使炎夏的天空變得涼快;天上的浮雲好像燃燒的鹽,與稀疏的星星一起,被月亮捲進時間之輪,凝重地向著曙光轉去。我想到自己才三十歲,蕾娜才三十歲,還有整個美好人生在前方。我想到生命的盛宴還有無數膾炙懸在高處,等待著我去大快朵頤!我從未征服過一座山峰,我從來沒在大海中航行過,我從沒競選過市長,我從來沒試過潛水採珍珠,我從沒擁有過一臺天文望遠鏡,我從未上臺演過戲,沒造過房子,沒把我向往已久的經典名著全部讀一遍……還有那麼多事情等著我去做啊!

“在這白馬過隙般的六十秒內,我竟然最後才想到我的職業生涯。我寫過的書、我正在寫的書、我打算寫的書;書評、銷量、我存在銀行的鉅款……說出來你可能不相信,我生平第一次掙脫了這些東西的羈絆。在那一瞬間,我變成了一個評論家。我將天平清空,然後在一端放上我還沒有搭乘的所有輪渡、我還沒有種過的花朵、我還沒養大的兒女、我還沒遊歷的湖光山色,再加上蕾娜,我的豐收女神!我讓約翰·歐提斯·坎多爾立在天平正中,保持兩邊的平衡——他手上還拿著槍。在另一端的空碟子上我放了幾本書,然後我又稍作改動,加上了我的筆、我的墨水、我的空白稿紙。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甜蜜的夜風輕撫桌面,輕輕撩動著蕾娜頸上的一縷秀髮。天哪,這是多麼輕柔的觸碰啊!多麼輕柔……

“槍口正對著我。我看過月球環形山的照片,也看過太空中的那個名叫大煤袋星雲的洞穴。可是,記住了,它們都沒有房間裡正指著我的這個槍口大。

“‘約翰!’我終於說道,‘你真的就那麼恨我?僅僅是因為我比你幸運?’

“‘沒錯!該死的!’他吼道。

“他竟然這麼妒忌我,我覺得實在是滑稽。我其實並不比他高明多少,我們的差別,說到底只是手腕抖動不一樣,於是寫出來的字也不一樣。

“‘約翰,’我很平靜地對他說,‘如果你想讓我死,那我就死吧。可你真正想要的其實是我從此不再寫作,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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