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文明嗎?沒人想要它,至少我不想要!”
“我能忍受一點兒文明,”隊伍裡有個男人說,“文明裡也有一些美好的地方。”
“別擔心你的腦袋,”格里斯格比吼道,“你的腦袋裡也沒空間留給文明。”
“啊,”那個男人說,“總有一天,會有一個富有想象力的人出現,把文明修補起來。記住我的話。一個有心人。”
“不會有的。”格里斯格比說。
“我說會有。會有一個有靈魂、欣賞美的人出現。可能會返還給我們某種有限的文明,在那種文明裡,每個人都能和平相處。”
“首先你要知道,文明裡一定有戰爭。”
“下一次可能會不一樣。”
最後,他們站到了廣場上。遠處,一個男人騎著馬向鎮子駛來,手裡拿著一張紙。用絲絨繩子圍起來的那塊區域就在廣場中央。湯姆、格里斯格比,還有其他人,正在醞釀唾液,眼睛睜得大大的,腳下一步步往前,往前,蓄勢待發。湯姆覺得自己的心怦怦跳,赤裸的腳下,土地異常灼熱。
“來,湯姆,啐唾沫!”
四個警察站在圍起區域的四角,每個警察的手腕上都纏著黃色的手繩,顯示他們相對於大眾的權威。他們站在那裡是為了防止民眾向區域內投擲石塊。
“來這邊,”格里斯格比在最後一刻說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有機會朝她吐口水,你明白嗎,湯姆?快點兒,趕緊!”
湯姆站在畫前,久久地凝望它。
“湯姆,啐啊!”
他的嘴巴里乾乾的。
“快點兒,湯姆!往前!”
“可是,”湯姆緩緩地說,“她好美呀!”
“來,我幫你啐!”格里斯格比朝前啐了一口,唾沫飛進陽光裡。
畫像裡的女人安靜而神秘地朝湯姆微笑,湯姆與她對視,他的心像在打鼓,耳朵裡響起了音樂。“她好美。”他說。
“快點兒,趕在警察——”
“注意!”
隊伍陷入沉寂。前一秒鐘他們還在呵斥湯姆,怪他不快些往前走,現在大家都望向了馬背上的男人。
“他們怎麼稱呼她,先生?”湯姆小心翼翼地問。
“那幅畫?《瑪娜麗莎》,湯姆,應該是叫這個,對,《瑪娜麗莎》。”
“通知!通知!”馬背上的男人說,“奉上級指示,今日正午,廣場上的畫像將交到人民手中,以便民眾參與銷燬——”
湯姆還沒來得及尖叫,人群就從他身邊湧過。他們嘶吼著,揮舞著拳頭,一步一頓地走向畫像。刺耳的撕裂聲傳來。警察跑走逃命去了。人群陷入激戰,他們的手像千萬只飢餓的鳥,奮力地啄食那幅畫像。湯姆覺得自己幾乎要被擠得穿過那件殘破的藝術品了,他向前伸出手,盲目地模仿眾人,搶到了一小塊油帆布。他猛一拉布,跌倒了,接著被踢到了暴動的人群的外圍。他滿身是血,衣服都爛了。他看到幾個老嫗咀嚼帆布碎片,男人們摧毀畫框,用腳踢破布,把布撕成狂歡儀式上拋撒的五彩碎屑。
只有湯姆遊離其外,在躁動的廣場外靜默著。他低頭看自己的手,小拳頭正攥著那塊帆布片,緊緊貼在胸前。
“嘿,湯姆!”格里斯格比叫道。
湯姆一語不發,啜泣著跑開了。他跑出鎮子,跑到滿是彈坑的路上,跑進原野,跨過淺灘,一路沒有回頭。他的手緊緊握著,蜷在外套下。
日落時分,他回到了那個小村莊,然後繼續往前走。九點,他回到了破敗的農場。屋後立著半個筒倉,筒倉上蓋著帳篷,在那裡,他聽到了他的家人——母親、父親,還有弟弟——睡覺時的呼吸聲。他悄無聲息地從小門快速溜了進去,躺下來,喘著粗氣。
“湯姆?”他的母親在黑暗中喚道。
“嗯。”
“你去哪兒了?”父親厲聲說道,“看我明天早上不揍死你!”
有人踢了他一下。那是他弟弟,白天他不在,弟弟一個人負責那一小塊田地上的農活。
“快去睡覺。”母親迷迷糊糊地大聲說道。
弟弟又一腳踢過來。
湯姆躺下,平復呼吸。周圍一片寂靜。他的手緊緊握在胸前。他就這樣閉著眼躺了半個小時。
突然,他感覺到了什麼,那是清冷潔白的光。月亮升得很高,一小方月光移進了筒倉,慢慢爬過湯姆的身體。那時,就在那時,他的手放鬆了。他注意聽著身旁家人的動靜,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抽出手,伸到面前。他猶豫著,深吸一口氣,等待,然後攤開手,展開那一小塊畫布。
整個世界都在月光中沉睡,而他的掌上平放著那個微笑。
他藉著午夜的白光端詳它。然後,心裡一遍又一遍默唸:微笑,可愛的微笑。
一小時後,他小心地把它疊好,藏起來,但是他依然能看到它。他閉上眼,微笑就在黑暗中。睡夢裡,世界一片寂靜,月亮在清冷的夜空中升起又落下,但那微笑依然在那兒,柔和而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