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2 / 3)

威廉·弗雷斯特睜開雙眼。海倫·盧覓思已經結束了這次旅程,他們回到家中,回到這個花園裡,兩人彼此之間已經非常熟悉,關係也很融洽。銀茶壺裡的茶水涼了,茶餅也被傍晚不忍離去的陽光烤乾。他長嘆一口氣,舒展手腳身體,然後又長嘆一聲。

“我這輩子從來沒這麼舒服過。”

“我也是。”

“我叨擾太久了,本來一個小時前我就該走的。”

“你應該知道我很享受剛才的每分每秒。可你在一個又老又笨的女人身上能看見什麼呢……”

他靠在椅背上,半睜著眼睛看著她。他把眼睛眯成一條線,只放進最細微的一絲光。然後他輕輕地把頭往這邊側一點,又往那邊側一點。

“你在做什麼?”她很不自在地問。

他不說話,只是繼續注視。

“如果我坐得剛剛好,”他喃喃自語,“我可以調整一下姿勢,以補償……”他心裡想的是,我可以抹去光陰的線索,調整時間變數,把歲月調回去。

他突然一顫。

“怎麼了?”她問道。

可這時候那景象已經消失了。他連忙睜開眼睛,想把它找回來,但這樣做是錯的。他應該繼續靠著椅背,保持雙眼半睜半閉,繼續在慵懶的狀態中塗抹。

“有那麼一剎那,”他說道,“我看見它了。”

“看見什麼?”

當然是那隻天鵝了。他只是在心裡這樣想著,可嘴唇一定把這句話默唸出來了。

她一下子在椅子上坐直了,雙手平放在大腿上,身體僵硬。就在他看向她的同時,她的眼睛也凝視著他,熱淚漸漸聚滿了眼眶,眼神中盡是無助。

“對不起。”他說道,“我很抱歉。”

“不,你不必抱歉。”她依然全身僵直,正襟危坐,雙手頑強地交疊著,固守著,堅持不去擦拭臉上和眼中的淚水,“現在請你回去吧。是的,你明天還可以來,可是現在請你走吧,什麼都別再說了。”

他邁步走出花園,留下她獨自坐在樹蔭下的桌子旁。他不忍心回頭多看她一眼。

四天、八天、十二天過去了,她邀請他來喝茶、午餐、晚餐。他們促膝長談,共度一個個鬱鬱蔥蔥的漫長下午。他們聊藝術,談文學,探討人生、社會和政治。他們吃冰淇淋,吃乳鴿,喝美酒。

“我從不在乎別人說什麼。”她說道,“他們當然在背後蜚短流長了,是吧?”

他很不自在地變了一下坐姿。

“我早就料到了。在流言面前,女人從來不能倖免,哪怕她已經九十五歲了。”

“我可以不再來探訪。”

“啊?不要!”她失聲叫出來,隨即強忍住心中的激動。再開口時,她的聲音已經恢復了平靜。“你知道你不能那樣做,你知道你其實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是吧?只要我們自己明白就可以了,對吧?”

“我才不在乎呢。”他說。

“現在,”她靠在椅背上,“繼續我們的遊戲吧。這次去哪裡?巴黎?我看就巴黎吧。”

“巴黎。”他答道,平靜地點了點頭。

“好。”她說道,“現在是1885年,我們在紐約港上了船。那是我們的行李,這是我們的船票,正在消失的是紐約的天際線。現在我們已經身處茫茫大洋之中。現在我們正要駛入馬賽港……”

巴黎,她獨自站在橋上,凝視腳下清澈的塞納河水。片刻之後,他突然出現在她身邊,陪伴她一起看著夏季的浪潮奔騰而去。還是在巴黎,她用滑石般白嫩的手指托起一杯開胃酒。他立即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出現在她面前,傾身將手中的酒杯與她的相碰。在巴黎,他的身影出現在凡爾賽宮的鏡廳裡;在斯德哥爾摩,他的面孔浮現在自助餐桌的騰騰熱氣中;他還陪伴她在威尼斯的運河上數理發店圓柱招牌的個數。她以前孤身一人經歷過的事情,如今都有他陪伴著共同度過。

八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暮色將至,他們坐在一起,凝視著對方。

“你有沒有意識到,”他說,“在過去這兩個半星期裡,我幾乎每天都來見你。”

“不可能!”

“我真的很享受。”

“話雖這樣說,可是還有那麼多年輕的姑娘……”

“你擁有她們不具備的優點——善良、智慧、詼諧。”

“謬讚了。其實善良和智慧本來就和年紀有關,對於一個二十歲的小姑娘來說,無情而任性的行事方式反而更迷人。”她停下來,吸了一口氣,“可是現在我要讓你尷尬一下了。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的那個下午嗎?在冰淇淋店,你提起你曾經對我有過某種程度上的——怎麼說呢——愛慕?可是後來你就再也沒有提起,可算是吊足了我的胃口。現在我已經忍無可忍,必須請你詳盡地解開這樁讓我渾身不自在的懸案了。”

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太尷尬了。”他抗議道。

“爽快點兒,說吧。”

“我在很多年前見過你的照片。”

“可我從來不讓人拿走我的照片。”

“那是一張老照片,你二十歲那年拍的。”

“噢,是那張。其實這事情挺好笑的。每次我捐錢給慈善機構或者出席某個晚宴,他們都會把照片上的塵撣掉,然後重新沖印。鎮上每個人都把這事情當笑話,我也不例外。”

“報社這麼做也太過分了。”

“不,是我讓他們這麼做的。我說如果你們想印我的照片,就用我在1853年拍的那張好了,這樣大家就能記住那個樣子的我。還有,行行好,我葬禮的時候拜託請把棺材蓋合上。”

“我會原原本本地告訴你。”他盯住自己交疊的雙手,思緒彷彿停頓了。這一刻,他在想那張照片,那張清清楚楚印在他腦中的照片。安坐在這個花園裡,他有的是時間,他可以盡情回憶那張照片的每一部分,可以重塑海倫·盧覓思的每一處細節。年輕的她,第一次對著鏡頭擺姿勢,美豔中流露著孤獨。最讓他念念不忘的是她那張恬靜、羞澀的笑臉。

她的臉是明媚的春光,是熱情的夏季,還散發著暖人的三葉草香氣。她的嘴唇像石榴般嫣紅,眼眸如正午的藍天。觸碰她的臉,就如同在十二月的某個清晨推開窗戶,伸出手,在空中掬起一捧隨風潛入的細碎初雪——那是一種永不會陳舊的新鮮感。有賴攝影化學造就的奇蹟,所有這一切——這一絲溫暖的香氣、這一份綿若桃李的溫柔——都被固化在永恆之中,從此時間的洪流再也無法將其磨滅半分。那一抹清涼精緻的初雪將飄過千百個炎夏,永不消融。

他正是透過這張照片瞭解她的。此刻,回憶著,思量著,他把照片重新抱在心上。然後他開始說話了。“當我第一次見到那張照片的時候——那是一張簡單直接的肖像照,連發型也很簡潔——我並不知道它竟然是那麼久以前拍的。報紙上提到當晚的綠鎮年度舞會由海倫·盧覓思主持。我把照片從報紙上裁下來,在懷裡揣了一整天。我本來打算去舞會的,可是傍晚的時候有人看見我在凝視照片,於是把來龍去脈都告訴了我。原來這個美麗女孩的照片是在許多年前拍的,只是每年的這個時候報紙仍在使用。他們說,我不應該拿著照片去舞會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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