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情(2 / 2)

安娜用手比畫了個方框,繼續她的想象。“我完全清楚人行道下是什麼樣,那方方正正的大型地下水道,寬闊又空曠,在連續數週的旱季裡除了陽光別無一物,每每說話都伴著迴音。站在那下面,唯一能聽到的只是汽車從頭頂隆隆駛過,聲音來自遙遠的上方。整條下水道就像一根乾枯空洞的駱駝骨,躺在沙漠裡等待。”

她抬手一指,彷彿自己正在那下水道里等待。“現在,有一道細流淌到地上,就像外面世界裡的什麼東西受了傷,流血不止。有一點雷聲傳來!或者是卡車經過?”

此時她語速稍快,但仍然放鬆身體靠在窗前,撥出一口氣,繼續說道:“水往下滲,然後,別的空隙裡也漸漸有水滲入,如同蜿蜒的小蛇,泛著煙棕色。然後它開始移動,與其他水流匯合,蛇群成長為一條大蟒,在鋪滿廢紙的平坦地面上翻騰。四面八方各條街湧來的水流匯聚成一處,嘶嘶叫著,閃著亮光,盤繞起來。盤旋的水流來到我跟你說過的那兩處乾燥的小住穴。水位緩緩漲高,漫過男女兩人身邊,他們躺在那兒,好似紙折成的水中花。”

她緩緩扣緊雙手,十指交織。

“水浸入他們的身體,首先抬起了女人的手,動作輕柔,那隻手是她身上唯一有生命的部位。接著她舉起手臂和一隻腳,然後是頭髮……”她摸摸自己垂及肩膀的頭髮,“……鬆散鋪開,像一朵綻放的水中花。她緊閉的眼瞼是藍色……”

房間暗了下來,朱麗葉繼續飛針舞線,安娜滔滔不絕,講述腦海中所見的一切。她描述水位如何漲高,漫過女子,舒展和充盈她的身體,讓她在下水道中完全直立。“水貪戀那個女人,她也任由水給予她潤澤。在漫長的靜臥之後,她已準備好重獲新生,汲取水所能賦予她的生命。”

在別的什麼地方,男人也已直立於水中。安娜講述了這一切,水怎樣緩緩地帶他漂流,帶她漂流,最終兩人彼此相遇。“他們在水流拂動下睜開眼睛,現在,兩人有了視覺,卻還看不見彼此。他倆跟隨水流打轉,卻還未碰觸對方。”安娜閉著眼睛,腦袋微微轉動,“他們相對凝望,散發出一種磷光,面露微笑。……他們——兩手相觸。”

朱麗葉聽得渾身不舒坦,她終於放下針線,盯著灰暗房間另一頭的妹妹。幽靜的房間裡只聽得細雨簌簌。

“安娜!”

“潮水——讓他們肌膚相觸。潮水湧來,他們靠在了一起。這是一種完美的愛情,沒有彼此的分野,只是兩具隨水漂流的肉體,這種愛純淨而美好,不摻邪念。”

“你說出來就不美好了!”姐姐大叫。

“哪有,挺好的呀。”安娜堅持往下說,轉開了頭,“他們沒有思維,對吧?只是在深深的地下,沉默不語,超然淡漠。”

她移動右手,覆在左手上,動作極為緩慢輕柔,兩手顫抖著互相交握。細雨濛濛的窗戶透入蒼白的春光,給她的手指映上移動的光線與跳躍的水影,那雙手彷彿浸沒在深深的灰暗的水下。她就這樣講述完自己的短夢。

“高大而沉默的男人張開了手。”她比了個手勢,示意他在水中有多高,多麼優雅,“而女人呢,嬌小文靜,姿態放鬆。”她看著姐姐,沒有收回手,“他倆死了,無處可去,無人可訴,於是躺在原地,無事纏身,沒有煩憂,隱秘地躲藏在地下水道的水裡。潮水將他們衝到一起,他們彼此挨手貼唇,漂入下水道的岔水口。接著,後來……”她放下了手,“或許他們手牽手一道旅行,浮沉,漂流,經過所有街道,偶爾被突如其來的漩渦困住,便直立起來跳一支瘋狂的小舞。”她的手在空中畫著圈,溼漉漉的雨點濺上窗玻璃。“他們一路前往大海,穿過整座城市,經過一道道橫渠、一條條街:傑納西大道、克倫肖、埃德蒙廣場、華盛頓、汽車城、海濱綠洲,最後到了大海。他們來到水流指引他們前去的每個地方,遊遍整個地球,之後又回到下水道進水口,漂回這座城底下,回到十幾家菸草鋪、四十多家酒行、七十多家雜貨店、十座影院、一處鐵路樞紐,以及一零一國道的下方。三萬人邁步從上方走過,卻想不到或意識不到下水道的存在。”

安娜的聲音飄飄悠悠,如同夢囈,又沉靜了下來。

“然後——白天過去,街上雷聲消匿,雨停了,雨季結束。地道中的水流變成間歇的水滴,潮水退落。”她似乎為雨季的結束而失望悲傷,“河流依舊湧向大海,男人和女人感到自己被水慢慢擱淺在地上,靜止下來。”她無比懷戀地凝視自己的手,雙手划著小波浪逐漸放低至大腿上,“他們的腳已經失去水賦予的活力。現在水把他們放倒,讓他們並排躺著,然後水位退去,地道逐漸乾涸。他們便躺在那裡。在上方的地面世界,太陽露出了臉。而他們躺在原地,在黑暗裡沉睡,直到下一次甦醒,下一場雨。”

她的雙手仍然放在大腿上,手掌攤開,掌心朝上。“好男人哪,好女人。”她嘀咕道,將頭埋進手掌,緊閉雙眼。

突然,安娜坐直身子,氣惱地盯著姐姐。“你知道那男的是誰嗎?”她又氣又急地大喊。

朱麗葉沒有回答,過去的這五分鐘,她一直驚恐地望著妹妹。她咬著嘴唇,臉色蒼白,而安娜幾乎尖叫起來:“那個男的是弗蘭克,就是他!那個女的就是我!”

“安娜!”

“沒錯,那就是弗蘭克,他就在那下頭!”

“可是弗蘭克都走了好多年了,肯定不會在那下頭,安娜!”

現在,安娜旁若無人地說話,她要向朱麗葉,向窗戶,向四牆,向街道,向所有人傾吐。“可憐的弗蘭克,”她哭喊道,“我知道他去了那兒。他不可能待在世上任何地方,他被媽媽慣壞了,哪兒都待不下去!所以他才將眼光投向下水道,看見它是多麼隱秘和精緻。啊,可憐的弗蘭克,還有可憐的安娜,可憐的我,和唯一的姐姐相依為命。啊,朱麗葉,弗蘭克在的時候,我為什麼沒有挽留他?為什麼我沒設法從他母親手裡搶過他?”

“別說了,快閉嘴!聽到沒有,快閉嘴!”

安娜癱坐在窗邊的屋角,一手扶著窗臺,默默流淚。幾分鐘後,她聽姐姐說道:“好了沒有?”

“什麼?”

“你要是哭完了,來幫幫我,幾百年都繡不完這東西。”

安娜抬起頭,滑步來到姐姐身邊。“你想讓我繡哪些?”她嘆了口氣。

“這裡,還有這裡。”朱麗葉邊說邊指給她看。

“好吧。”安娜說。她接過活計,坐在窗邊看那雨簾。她手裡穿針走線,眼睛卻望著街道,窗外此刻已是漆黑。房間裡也黑沉沉的,很難再辨清下水道圓形的金屬頂蓋——傍晚黑似午夜,點綴著細微的亮點和閃光。閃電劃開天空,交織如網。

半小時過去,屋子那頭的朱麗葉睏意矇矓,她取下眼鏡,連同針線放在一邊,頭靠上椅背打了個盹。大約三十秒後,她聽見前門猛地開了,風颳進屋內,一陣腳步聲跑過走廊,轉個方向,沿黑暗的長街疾步而去。

“怎麼了?”朱麗葉問道,坐直身子,伸手摸索眼鏡,“誰在那兒?安娜,是有人進門了嗎?”她盯著窗邊空蕩蕩的座椅,安娜已經不在。“安娜!”她大喊著,一下子跳起來,跑進外面的客廳。

只見前門敞開,細雨紛紛,灑入門口。

“她只是出去一會兒。”朱麗葉站在原地自言自語,想望穿溼漉漉的黑夜,“馬上就會回來的。你會馬上回來吧,親愛的安娜?安娜,回答我,你一定會馬上回來的,對吧,妹妹?”

門外,窨井蓋被抬起,又哐噹一聲落下。

長夜未央,街道整晚細雨簌簌,灑落在閉合的井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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