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德利·斯東的完美隕落(1 / 3)

刊於《魅力》(Charm)

1954年7月

仇春卉 譯

“活著!”

“死了!”

“媽的!他還活著,就在新英格蘭呢!”

“他死了,二十年前就死了!”

“把帽子遞給我!我這就親自跑一趟,把他的人頭帶回來!”

這就是當晚的對話。一個陌生人在胡說什麼達德利·斯東死了,結果觸發了這場口水仗。我們大聲反駁說,達德利·斯東還活著!想當初在二十年代,有一批讀者總是先焚香沐浴,然後在熊熊燃燒的智慧之光的照耀下才開始拜讀他的神作。到了今天,這批忠實讀者只剩下寥寥無幾。我們作為碩果僅存的幾個死忠粉絲,難道還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嗎?

偉大的達德利·斯東,文采斐然的作家,文壇裡最高傲的雄獅。你們肯定記得,他寫了一封絕筆信給出版方,眾人看後,以頭搶地者有之,厭世輕生者有之,悲鳴末日來臨者亦有之。那封信是這樣寫的:

各位:

<blockquote>不才今日已屆而立之年,就此封筆,遠離文壇,並銷燬一切創意及手稿。</blockquote><blockquote>我意已決。珍重,勿念。</blockquote>

達德利·斯東拜上

這封信引起的後果,首先是地震,然後是雪崩。

“為什麼?”多年來,我們每次會面時都會問自己。

就像電視劇裡的橋段那樣,我們一群人爭論著:他忍心拋棄大好前程,遠離文壇,是為了紅顏,還是杯中物?抑或他已經才思枯竭?

我們互相安慰,如果斯東沒有擱筆,福克納、海明威、斯坦貝克等名家都會被他熔岩般灼熱的光輝所掩埋。最可悲的是,就在他最偉大的作品寫成的前夕,斯東突然轉身離去,從此隱居在一個海邊的小鎮。這個小鎮名為“費解”,這片大海叫做“過去”。

“為什麼?”

我們都在那些五彩斑斕的作品中領略到他燦爛奪目的文學天才,所以這個問題將會永遠纏繞在我們心頭。

數週前的某個晚上,我們聚在一起感嘆時光荏苒、歲月無情。眾人突然發現自己的眼袋又變大了,髮際線也後退了,於是胸中激起一陣憤懣。因為我們覺得,普羅大眾對達德利·斯東所知實在太少了。

我們低聲抱怨說,托馬斯·沃爾夫雖然也是英年早逝,然而在他捏著鼻子從永恆的邊緣跳下去之前,他至少已經取得了舉世公認的成功。在他永墮黑暗之後,那些批評家至少會向他行注目禮,就像看著一顆隕落的流星在身後留下一片燦爛的火光。可是現在誰還記得達德利·斯東呢?他的同行?還是那群來自二十年代的狂熱讀者?

“把帽子遞給我。”我說道:“我要穿州過省三百英里,揪著達德利·斯東的褲子質問他:聽著,斯東先生,你為什麼讓我們這麼失望?你為什麼在過去二十五年裡一本書也不寫?”

帽子的襯裡塞滿了現金。我先發出一封電報,然後就上了火車。

我會見到什麼呢?我完全不知道,可能會見到一個步履蹣跚的衰弱老頭,活像一隻祈禱的螳螂;他可能在車站走來走去、喃喃自語,被海風吹得步履蹣跚;他可能是一個粉筆般煞白的幽靈,嗓音如同夜風吹葦草般淒厲。火車進站的時候,我雙手緊緊捏住膝蓋,心中一陣苦楚。下了火車,我孤零零地站在荒郊野嶺之中,一英里之外便是茫茫大海。像一個愚笨的瘋漢,我開始質疑自己為什麼來到這樣的地方。

這個小站的售票處已經被木板封死,前面是一個公告欄,上面有一沓幾英尺厚的告示,用膠水或圖釘固定。每張告示都被新的一張覆蓋,沉積在恆河沙數般的日子裡。我一頁一頁往下翻,在這些充滿人類學研究價值的印刷品當中找到了我想要的東西。達德利·斯東當選市議員,達德利·斯東當選法官,達德利·斯東當選市長!這裡面還有他的照片,只是經過那麼多年的日曬雨淋,相片裡的他幾乎難以辨認。在這個海邊的世界裡,在世俗的生活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向更高處攀登,爭取承擔起更多責任。我肅立著,仔細地閱讀關於他的告示。

“喂!”

達德利·斯東突然出現了,他快步穿過我身後的站臺。“是你嗎?道格拉斯先生!”我急忙轉身面對他的偉岸身軀。他身材高大,卻不顯一絲肥胖;那兩條腿如同兩個巨大的活塞,牢牢地把他支撐在半空之中。他的西裝翻領上彆著一朵色彩明豔的小花,脖子上繫著一條同樣豔麗的領帶。他用力握住我的手,居高臨下地俯視我,就像米開朗琪羅筆下的上帝以一次神聖的觸碰創造了亞當。他的臉就像古代航海圖上面所描繪的寒冷北風和灼熱南風的臉,又像古埃及壁雕裡面刻畫的太陽,閃耀著生命的火花。

天哪!我想,這是一個二十幾年來沒寫過東西的人嗎?不可能!太邪門了!他的生命力無比旺盛,我簡直能聽到他的心跳聲!

我當時一定是呆呆地站在他面前,雙目瞪得像銅鈴那麼大,任由他的形象震懾並充斥我的一切感官。

“你本以為會找到一個‘馬利的鬼魂’!”他大笑道,“你就老實招了吧!”

“我……”

“我太太正在家裡等著呢,她已經做好了一頓新英格蘭水煮風格的晚餐,我們還有大量麥芽酒和烈性啤酒,我特別喜歡這兩個單詞的聲調。麥芽酒ale表達的不是醉後的噁心感覺,而是精氣神從萎靡到振作的復甦感,這是個很微妙的單詞。至於烈性啤酒stout呢?這單詞讀起來有一種很漂亮的紅色聲音。Stout!”他有一隻金色的大懷錶,掛在一條亮晶晶的鏈子上,在他馬甲的胸前跳動。他的手像鉗子一樣捏著我的手肘,還一邊走一邊對我念咒施法,就像一個魔術師帶著一隻倒黴的兔子回他的老巢。“見到你我真高興。我猜你和其他人一樣,來這裡都是為了同一個問題,是吧?哈哈,這次我決定把真相全盤托出。”

我的心劇烈跳動。“太好了!”

空蕩蕩的火車站後面停著一輛1927年T系列敞篷福特老爺車。“這裡的空氣多新鮮啊!在黃昏時分開車,晚風撲臉,把外面的田野、鮮花和小草全部送到你面前。我希望你不是那種一上車就緊張兮兮要關窗的人!我們的房子就像一座平頂山的山頂,我們家的地板向來都是大自然給我們清掃的。上車!”

十分鐘後,我們離開了高速路,開上一條多年沒有填補壓平的小道。斯東驅車徑直碾過路面上的坑坑窪窪,臉上帶著鎮定的微笑。砰!我們顛簸了最後幾碼,終於來到一座未經油漆、風格狂野的兩層房子前面。汽車苟延殘喘了幾下,隨即陷入長眠。

“你要真相嗎?”斯東轉頭直視我的臉,一隻手誠摯地搭在我肩膀上,“二十五年前,差不多就是今天,我被一個人用槍謀殺了。”

說完他就跳出車外,像炮彈似的飛進房子裡。我呆坐著,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就像一噸石頭那麼結實,絕不可能是鬼魂。可是我知道,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剛才對我說的話就是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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