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h2>《一詩一便士》</h2>

一九二七年,我出版了《一詩一便士》(Pomes Penyeach)。

每隔一段時間,喬伊斯就會寫一首詩,而且據我所知,寫完後,他也就順手把詩“扔掉了”。但有些詩被他收在一邊,一九二七年,他交給我十三首詩,並問我願不願意將它們結集出版。那時巴黎的烤麵包師傅們做生意,總是買一打,送一個,價錢為一先令。利菲河橋上的賣蘋果的老婦人做生意也遵循這一規則。他把這本詩集定名為《一詩一便士》,在他看來,這些詩只值這麼多。當然,他在標題中所用的Pomes一詞,和法文裡的蘋果(pommes)形音相近,所以,這是一個文字遊戲。他也要求書的封面和卡維爾蘋果的綠顏色一模一樣,那是一種特別細緻的綠色。這說明,喬伊斯雖然視力不好,但他還是能夠分辨出不同的顏色。

我去拜訪了住在巴黎的英國印刷商赫伯特·克拉克(Herbert Clarke),他那裡有一些非常漂亮的字型。我向他解釋說,作者想出一本看上去很廉價的小冊子,每本定價一先令[1]。他非常不情願地印了一本樣書,那是本可憐兮兮的綠色小冊子,他說這像藥品的宣傳冊。我能看出來喬伊斯也挺失望,但是他還是堅持他的原則。是我實在無法忍受出版這麼一本小怪物,我很喜歡這本詩集,當然也希望能把它出得漂漂亮亮的。

克拉克說,如果我們用硬紙取代薄紙做封面,效果會好很多,但是,那樣成本就會比較高,價格也就不能定在一先令。按照一九二七年的匯率來算,一先令才值六法郎五十分。我預定了硬紙板,但是價格還是按照標題所示,定在一先令。這是一本漂亮的小書,另外,我還為喬伊斯和他的朋友們印了十三本大開本的,喬伊斯在這十三本上都簽了名,他籤的不是全名,只是他的名字的縮寫。

喬伊斯希望不只是他的詩歌,他的其他作品也都應該低價出版,這樣,他的真正的讀者們就能買得起他的書了。但是,他對如何出版他的書有許多很特別的要求,為了達到這些要求,他全然不顧他的出版商的經濟利益。如果他對我們所面臨的問題有所注意的話,那麼我們出他的書就能容易得多。但是,他對這一點是完全沒有知覺的。所以,你要麼讓出版這塊生意躲得遠遠的,讓他根本插不上手,要麼就和他密切合作。當然,後者更加趣味無窮,當然也就更昂貴。

喬伊斯將那十三本大開本的書送給了以下眾人,第一本:西爾維亞·畢奇;第二本:哈里特·韋弗;第三本:英國詩人阿瑟·西蒙斯(Arthur Symons)[2];第四本:拉爾博;第五本:喬喬;第六本:露西亞;第七本:阿德里安娜·莫尼耶;第八本:克勞德·薩克(Claude Sykes);第九本:麥克萊許;第十本:尤金·約拉斯 ;第十一本:艾略特·保爾;第十二本:瑪容·那廷夫人(Mrs Myron Nutting);第十三本:喬伊斯自己。

喬伊斯把這本小書稱之為《P.P.》,和《尤利西斯》相比,將這本書拿在手上,要令人愉快得多。在倫敦,它是由詩歌書店“經手處理”的,很受大家的歡迎。但是我覺得,總的來說,喬伊斯的大手筆之下出現了這麼一本其貌不揚的小冊子,這讓他的讀者們有些不知所措。這本書不能算是“偉大的詩歌”,但是,誰也沒有說過它多偉大。喬伊斯知道他在詩歌上的才華有限,他覺得他在散文上更能表達自己,他曾經問過我是否同意他的觀點。對他來說,葉芝才是他心目中最偉大的詩人,他經常對我朗誦葉芝的詩作,並希望我也能成為葉芝的崇拜者。他的努力當然無濟於事,因為我所感興趣的詩人是瓦萊裡、佩斯(Perse)、米修(Michaux),當然還有阿德里安娜·莫尼耶和T.S.艾略特。

他的這本小詩集之所以吸引我,是因為它和他的其他作品一樣,充滿著一種神秘感,還有他在作品中所表現的自己。在這本詩集中,讓我感受最深的是兩首詩:《在法塔那的海灘上》(On the Beach at Fontana)和《一位祈禱者》(A Prayer)。

後來,有十三位作曲家為這十三首詩譜了曲,牛津大學出版社為了表示對喬伊斯的敬意,也將這本詩作和樂曲結集出版,這給喬伊斯帶來了巨大的喜悅。這本書在一九三二年的“聖帕特里克日”[3]的前夜出版,裡面的作者畫像由英國畫家奧古斯特·約翰(Augustus John)創作,愛爾蘭音樂家赫伯特·休斯(Herbert Hughes)寫了編者按,前言和後記的作者分別是愛爾蘭小說家和詩人詹姆斯·史蒂芬(James Stephens)和阿瑟·西蒙斯。好玩的是,這本書是由西爾維亞出版社印製的,真是巧合。我從來沒有見過其他任何“喬伊斯之書”讓他這麼高興。我想作家喜歡偶爾有人把書題獻給他們,喬伊斯也不例外。而且,他可能是得到音樂家獻禮的唯一的一位作家。像其他作家同仁一樣,喬伊斯也非常憎恨批評,事實就像是兒歌裡所說的那樣:“就像一把裁紙刀插在我的心上。”當埃茲拉·龐德收到了《一詩一便士》那本小書後,他曾不屑一顧輕蔑地說道:“這樣的詩應該藏在家裡的聖經裡。”這讓喬伊斯很受傷害。

在《一詩一便士》出版之後不久,阿瑟·西蒙斯到我的書店來了一次。我立刻打電話告訴了喬伊斯,喬伊斯一聽說西蒙斯在書店,說他馬上就會趕過來。在《室內樂》(Chamber Music)[4]剛剛出版時,西蒙斯曾寫信讚揚此書,這事喬伊斯一直不曾忘記。

那時,阿瑟·西蒙斯剛剛從一次精神崩潰中走出來[5],到歐洲大陸來度假。與他同行的是一位面目慈善的大鬍子男人,原來他就是赫弗羅克·藹裡士醫生(Dr Havelock Ellis)[6]。這兩個人結伴一起旅行,看上去真有些奇怪。西蒙斯是那種臉色蒼白弱不禁風的詩人,他的面色就像化妝出來的一樣。藹裡士醫生的頭看上去像一位傳播福音的使徒,但正是這個腦袋瓜寫出了那些性學的書籍,啟蒙了一代被這些問題困擾著的人們。我和藹裡士醫生的友誼開始於一些生意上的往來:我是他的著作《性心理》(The Psychology of Sex)在巴黎的代理商。

藹裡士醫生和阿瑟·西蒙斯有天過來請我到一家餐館吃午餐。坐在這兩位神仙中間,那經歷真是再奇怪不過了。他們倆所點的菜都最能代表他們的性格,西蒙斯是一位美食家,他和服務生以及侍酒師交換著意見,他所點的佳餚和美酒立刻就贏得了那兩位的尊重。而藹裡士醫生只點了蔬菜,不要酒,謝謝,只要水就行,那位服務生就拖了很長時間才幫他搞定這些東西。而我所點的菜是介於這兩個極端之間的。

幾乎是西蒙斯一個人在說話,藹裡士醫生和我根本就插不上嘴,不過我們也不在乎。我一向就不擅長邊吃飯邊說話,無法同時專心做這兩件事。面對佳餚,不應該讓其他任何念頭侵入;如果要聊天,不管是談生意還是談藝術,都應該專心傾聽,又如何能同時享受美妙的食品呢?我也注意到在飯桌邊,法國人除了談論食物之外,從不討論任何話題,總是要等到吃完第二輪菜後,他們才可能開始考慮其他事情。

喬伊斯當然是讓西蒙斯特別感興趣的話題,除了他以外,西蒙斯唯一感興趣的就是他在這次旅途中丟失的一雙鞋。他告訴我,當他們在法國南部旅行時,這雙鞋從車子裡掉了出去。

除了喬伊斯之外,我們的共同愛好還有布萊克,區別是,西蒙斯是一位布萊克的鑑賞大家,而我只是布萊克的愛好者。在我的書店裡,他仔細審視了我從埃爾金·馬修斯那裡購買的兩幅布萊克的素描,然後他宣佈這兩幅畫都是真跡,並且說它們可能是為詩人布萊爾(Blair)[7]的作品《墓園》(Grave)而創作的插圖。他說這兩幅畫都是上乘之作,他還祝賀我能有幸獲得它們。另外一位布萊克的鑑賞家,後來以悲劇結束自己生命的愛爾蘭詩人戴倫·費格斯(Darrell Figgis)[8],也曾經看過我這兩幅畫,並說毋庸置疑,它們肯定是真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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