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八日,星期六

誰都能擅自破門入侵民宅,把撬棍插進門鎖跟門框中間,身體靠上去,一直到木屑飛出來就行了。但是如果把重點放在“入侵”,而不是“破門”,做到屋主不知道有不速之客來過,那就是門技藝了;而且原來是舜通耍得出神入化的一門技藝。

伊瓦·駱肯住在賓誥橋另一頭的公寓小區,舜通和哈利在外頭車上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才等到他出門。他們又等了十分鐘,確定駱肯沒忘了東西又回家來取。

保全有點鬆散,兩個沒穿制服的男人站在車庫門旁邊聊天,抬頭瞄了一眼,看到一個白人和一個穿著比較體面的泰國人往電梯走,就回頭繼續聊他們的。

哈利和舜通來到十四樓駱肯家門口以後,舜通拿出兩把撬鎖器,一手一把插進鎖孔裡,沒一會又拿了出來。

“慢慢來,”哈利低聲說,“不要緊張,我們多的是時間。試試別的撬鎖器。”

“我沒有別的了。”

舜通笑一笑,把門推開。

哈利不敢置信。說起來那次阿諾在影射舜通當警察之前的職業,也許並不是開玩笑。不過就算他以前沒犯法,現在鐵定是犯了,哈利一邊想著,一邊脫鞋踏進陰暗的公寓裡。麗姿先前解釋過,要拿到搜尋票,得要有檢察官簽名,意思就是局長會知道;她認為那樣會有麻煩,因為局長明明白白指示過把全副心力放在顏斯·卜瑞克身上。哈利說他不受局長管轄,他會在駱肯的公寓附近晃晃,看看有什麼動靜。她瞭然於心,回說自己對他的計劃知道得愈少愈好,但是推薦他帶著舜通,有他作伴通常不錯。

“下去車上等著,”哈利低聲說,“如果駱肯出現,就用車用電話打他家的號碼,響三聲,不要多,好嗎?”

舜通點頭離開。

哈利確定沒有臨街的窗戶以後,就開了燈,然後四下看看。這裡就是個單身漢的窩,什麼裝飾品和溫馨氣氛一概沒有。家徒三壁,第四壁被書櫃擋住,裡面橫橫豎豎塞滿了書,還有一臺簡單的手提電視。這個大房間自然呈現的中心點是一張木頭桌子,兩頭用三角架當桌腳,另外還有一盞工作燈。

牆角有兩個敞開的相機袋,還有一架相機靠牆立著。桌子上堆滿紙條,大概是剪下來的紙邊,因為有一大一小兩把剪刀擺在中間。

一架萊卡、一架尼康F5加望遠鏡頭,兩架相機仰視哈利,但視若無睹。旁邊是一副夜視望遠鏡;哈利見過這種,以色列牌子,他以前用在監視任務過,電池加強了外部光源,讓你在肉眼見到的一片昏暗中還能看見東西。

公寓裡有扇門通往臥室,床沒整理過,所以他猜想駱肯在曼谷的外國人中屬於少數沒有請人打掃的。僱管家不用多少錢,而且哈利知道外國人簡直是揹負了這種為本國增加就業機會的期待,有人給過哈利這種說法。

臥室裡側是套房裡的浴室。

他開啟燈,立刻了解為什麼駱肯沒有請人打掃。

浴室顯然兼作暗房,充滿藥劑的臭味,牆上貼滿黑白照。浴缸上掛的繩子晾著一排照片,照片裡是一名男子胸口以下的側身;現在哈利看出來了,擋住鏡頭的並不是提拉窗的上窗,其實窗戶的上半部是一片構圖繁複的玻璃馬賽克,有蓮花和佛陀的圖案。

一個頂多十歲的男孩被逼著替人口交,鏡頭拉得很近,近得哈利都看見了他的眼睛,那是一雙空白、疏離,看起來視而不見的眼睛。

男孩身上除了T恤什麼都沒穿。哈利再往那張顆粒明顯的照片靠近一些,那個男人一隻手擺在腰上,另一隻手放在男孩的後腦。哈利可以看見玻璃馬賽克後面有個側臉的影子,可是要看清五官是不可能。這間又擠又臭的浴室好像忽然開始縮小,牆上的照片往他身上壓過來。哈利忍不住一把撕下那些照片,一半出於憤怒,一半是絕望,血液在他的太陽穴怦怦作響。他瞥了一眼自己在鏡子裡的臉,然後夾著一迭照片走出房間,跌跌撞撞,頭暈眼花,一屁股跌進椅子裡。

“他媽的業餘!”呼吸恢復正常以後他出聲咒罵。

他是公然違反了行動計劃。他們沒有搜尋票,所以說好了不留下任何痕跡,單單找出公寓裡藏了什麼就好;真有發現,以後再拿搜尋票回來。

哈利往牆上尋找視線可以停駐的地方,同時說服自己有必要帶走具體的物證,好說動那個驢子一樣頑固的局長。如果他們動作夠快,當天晚上就可以找到檢察官,駱肯一吃完飯回家,他們已經拿著必要的檔案在等他。他這樣來回盤算著,順手拿起夜視望遠鏡,開啟開關往窗外看。窗戶對著一處後院,他下意識找起照片裡那扇有玻璃馬賽克的窗框,但是窮目所見都是刷白的牆,在望遠鏡搖晃的綠光中漂浮。

哈利瞄一眼手錶,知道自己得把照片掛回去,局長只能湊合著聽他口頭描述了。然後他心頭一驚,全身冰涼。

他聽見了聲音。應該說,他聽見一千種聲音,但是其中有一個不屬於街上傳來的聽慣雜音,而且那個聲音來自玄關,是經過潤滑的喀答聲。油和金屬的結合。一股穿堂風吹過來,哈利想到舜通,但是他隨即醒悟:剛剛走進來的人跟他一樣躡手躡腳。哈利屏住呼吸,同時在腦袋裡以激烈的速度翻查聲音的檔案。一個澳洲的聲音專家告訴過他,耳膜可以辨別一百萬種不同音訊的壓力;這個聲音不是轉開門把的聲音,而是最近上過油的槍枝開保險的聲音。

哈利在房間裡側,人在白牆前像個活靶,而且電燈開關還是在對牆的門邊。他從桌子中央抓了那把大剪刀,蹲下來沿著工作燈的電線爬到插座旁,拔掉插頭,使盡全力把剪刀穿進硬塑膠殼裡。

插座閃出一道藍光,接著是悶悶的爆炸聲,四下變得漆黑一片。

電擊麻痺了他的手臂,塑膠和金屬燒焦的臭味傳進鼻孔裡,他發出呻吟,滑坐到牆角。

他仔細聽,但是隻聽見車聲和自己的心跳聲。心臟跳得這麼猛烈,他都感覺得到搏動,好像騎在馬上全速賓士。他聽到把某個東西小心翼翼放在地板上的聲音,知道那個人剛剛脫了鞋。他手上還拿著剪刀,有影子移動的話看得見嗎?很難說,太暗了,連白牆都看不見。臥室門嘎吱一聲,接著傳來喀答聲,哈利知道入侵者去按了電燈開關,但是顯然剛才的短路把公寓裡所有的保險絲都燒壞了。由此可知這個人熟悉公寓的格局,但如果他是駱肯,舜通應該會打電話進來才對。會嗎?哈利腦中閃過畫面:舜通的頭靠著車窗,耳朵上方有一個小洞。

哈利想著該不該往前門爬過去,但是直覺告訴他,那個人就等著他這樣做,只要一開啟門,他的身影就會像厄肯區射擊練習場的靶紙一樣。該死!那個人大概正坐在哪個地方的地板上,舉槍對著前門吧。

能聯絡舜通就好了!這時他突然想起脖子上還掛著那副望遠鏡。他拿起來貼著眼睛,但是隻看見一片綠色的朦朧,好像有人在鏡片上塗了鼻涕一樣。他把焦距調到最遠,視野還是模糊,但分辨得出一個人影站在桌子另一頭的牆邊,彎著手臂,槍口對著天花板。桌子邊緣距離牆壁大約兩公尺。

哈利衝出去,兩手抓住桌子,像破城錘一樣舉在身前。他聽見一聲低哼,還有槍掉到地板上的聲音,於是滑過桌面,抓住摸起來像人頭的東西。他縮緊繞住那截脖子的手臂,用力地擠。

“politiet!(警察!)”哈利大喊,然後用冰涼的剪刀抵住那個人溫熱的臉,那人呆住了。他們就這樣靜止了片刻,兩個陌生人在墨水一樣的黑暗中彼此交纏,兩個人都在喘氣,像剛剛跑完馬拉松。

“霍勒?”那人呻吟著說。

哈利這才知道自己在驚慌中喊的是挪威語。

“可以麻煩你放開我嗎,我是伊瓦·駱肯,我不會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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