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教授說醫生是一個成就感很低的職業,當你選擇了這一行,就意味著生命的逝去永遠是多於拯救的。對於外科醫生而言,他們大部分的時間,是從死神的手上搶人。
“搶”這個字的分量有多重。
這個實驗一路走過來,他們都為之犧牲太多了。在英國的那兩年跌跌撞撞去學習別人的技術,回京市的兩年閉門深造,過著完全保密的生活。拋開他們自己而言,阮星蘅至今還記得做小鼠實驗時候,針孔穿刺它的腦袋,一下又一下攪動著。
他知道它很痛苦,但他只能拋下所有的想法,完全理智的操縱著實驗過程。
理智與冷靜其實就像一把鎖,原始的瘋狂和衝動都被深深的壓抑。
越理智,越瘋狂。
阮星蘅深深呼了一口氣,撩開大衣下襬,在路燈下緩緩蹲了下來。
大衣口袋裡的手機發出震動,他看了眼來電顯示,接了電話。
是阮母。
今年是他第一年沒回家過年,阮父阮母雖然頗有微詞,但礙於他的態度,也不好多說什麼。
阮母稍稍抱怨了兩句:“阿蘅,既然你們已經結婚了,媽媽不多說別的,但是這該有的禮數都得有吧?你爺爺奶奶姑姑姑爺今天來我們家,都在問你怎麼不聲不響就結婚了,你這樣子搞得家裡很尷尬。”
“媽,我們本來準備年初二回去看您的。”阮星蘅停頓了一下,語氣淡淡的,“但是我這邊出了點事情,今年大概趕不回去了。”
“我兒子這麼懂事,怎麼可能出什麼事。”阮母沒放在心上,隨口問,“是不是那姑娘不願意來家裡啊?”
“不是。”
阮星蘅視線下垂,路燈下燈影交重,他的影子形影單隻,在這閤家團聚的春節分外明顯。
“工作上出了點問題。”
“工作?”阮母沒反應過來,過了一會兒想起來了啊了一聲,“那個科研專案嗎?怎麼會有問題呢,你那麼優秀。”
“還能有什麼問題,失敗了唄。”阮父的聲音從電話筒裡傳過來,他摁掉了電視,怒氣衝衝的聲音傳了過來,“你這是在辜負我們對你的培養,浪費國家的資金。”
“這段時間你自己的心思放在哪裡你很清楚,別成天耽於小情小愛,玩物喪志!”
掛掉電話,阮星蘅沉默地坐在小區樓下的長椅上。捱了一頓罵其實他一點也不稀奇,父親在他心裡的形象一直是很嚴肅的。
學校裡的有些傳聞雖然有誇大的成分,但有些也的確是真的。
比如他們家祖祖輩輩都是清流人家,祖宅牌匾掛著的世襲祖訓就是“忠君愛國”。祖祖輩輩讀書明理,以報效國家和人民為己任。他的爺爺是當時和喻教授並列的醫學大拿,當時兩個人一南一北,風光無二。
所以當阮星蘅第一次提出想要學醫的時候,幾乎全家都認為,他是個繼承阮爺爺衣缽的好苗子。
榮光給的太盛,失敗就不會允許出現。
積雪落滿了肩頭,他的肩膀被微微壓垮了一點。阮星蘅抬頭看向那一室暖光,思緒漫無目的地放空。
記不清看了多久,眼前漸漸有霧氣氤氳,灰暗的視線裡看什麼都不大清楚,好像有一道不太清晰的聲音,還沒等阮星蘅仔細看,那身影就飛快地掠到他身前。
姜黎像一頭小獅子一樣撞進了他的懷裡,柔軟的睡衣觸感讓溫暖霎時間充盈他。
“阮星蘅,你為什麼不回家。”她兇巴巴地質問著他,“新年第一天,就想讓你新婚妻子獨守空房,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
阮星蘅沒說話,他的氣息很沉靜,晦暗的眸輕輕地落在他身上。
他不必說話。
姜黎整個人環住他,牽起他冰涼的手,她溫熱的唇啄了一下他,輕輕地問,“我們一起回家好不好?”
他嗯了一聲,直起身。
狡黠的少女卻順勢盤住他的整個腰,像沒骨頭的樹懶一樣趴在他的懷裡。
“那你抱我回去,阮星蘅。”
她衝著他笑得很甜,又搬出那一套古靈精怪的理論,“你抱住我,我們兩個人挨的近一點,就可以互相取暖了。”
捱得近一點,彼此就都能溫暖了。
阮星蘅輕輕笑了一聲,他在這一時刻忽然明朗了他和姜黎的關係。
他們是對方的寄生,汲取彼此身上的一點光熱。
拯救與被拯救。
他們互相救贖。
客廳的暖氣還沒有關,姜黎從他懷裡跳下來,心虛地把自己沒穿襪子的腳藏在棉拖裡。
她蹦蹦跳跳把落地燈開啟:“阮星蘅,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浪費啊。”
阮星蘅愣了下,才想起來她大概說的是暖氣沒關的事情。
他的心情因為她這一頓打岔而有了個疏口,情緒雖然仍舊不高,但是已然沒有了那種完全沉悶的感覺。
“別擔心,尚可負擔。”
他坐在沙發前,看她垂首在書案前忙碌,兩個人像是身份轉變,他少有這樣清閒的時候這樣看她。
“怎麼年初一就開始忙工作?”阮星蘅問。
姜黎睫毛顫了一下,她鍵盤敲的又響又脆,面不改色道,“是年後的工作,提前拿回來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