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2 / 3)

父親問母親:“烈士?不都說他是叛徒嗎?”

母親說:“男的是叛徒,女的就不興是烈士?”

“誰呀?”丁一問:“誰是叛徒?”

“小孩子,甭打聽!”父母大人齊聲呵斥。

這事就此告一段落。少年丁一不及細想,惟懵懵懂懂地感到姑父必跟某些戲劇或電影有關。但此後他還是揹著父母,常到姑父家去——那老頭會講故事。

姑父的小院裡只住了姑父一家,或不如說只住著姑父一個人。院子裡有好幾棵樹,石榴,臘梅,丁香。三間向陽的老屋裡大盆小盆地盡養些花花草草,花草之間惟一床、一桌、一凳。我記得有一棵鐵樹,夏天擺在外頭,冬天抬進屋裡;姑父說,這宗東西多少年才開一回花,伺候不好,賭氣它一輩子都不開。還有一種叫曇花,姑父說一人一路脾氣稟性,這花開倒是開,可每次只開個把鐘頭,要是半夜裡開你就得瞪著倆眼等它,一不留神睡著了,得,睜眼看時它已經謝了。在丁一跟姑父一起在那老屋中盼著鐵樹開花或等待曇花一現的時日裡,姑父給我們講了很多故事。甚至可以這樣說,從童年到少年,丁一知道的故事,少說有一半是從姑父那兒聽來的。

魔術

在姑父講過的故事裡,最是一個涉及魔術的故事讓我難忘。

那天丁一和姑父坐在院子裡。那天沒有什麼特別的花要開,姑父很閒在,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不過呢,姑父又說,這也許不能算故事,這是件真事。

你要是不信呢,姑父說你也完全可以不信,“但這確實是我親眼得見”。

姑父年輕時在E城讀書。E城倚山面海,景色迷人。一天姑父出門閒逛,走到一家劇場門前,見個夥計正扯著嗓子吆喝:“快來瞧快來看呀!享譽歐美的華裔魔術師(什麼什麼斯基或是什麼什麼斯坦,姑父說他記不清了)回鄉祭祖啊,要在本劇場作一次精彩絕倫的演出啦!”“只此一場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姑父抬頭,見海報上閃電般八個大字:鬼神莫測,瞠目結舌。姑父問那夥計:“什麼內容?”夥計搖頭:“不知道。”姑父說:“不知道你就敢這麼吆喝?”但姑父還是買了兩張票。

演出晚七點開始,姑父與其同窗好友X提前幾分鐘到了劇場。劇場本來不大,倒近半數座位空著。

姑父說那兵荒馬亂的年頭,能有這樣的上座率已然不錯了。

七點鐘,臺上毫無動靜。再等一會,大幕依然緊閉,臺下“嘁嘁嚓嚓”有些議論了。姑父看看錶:七點十分。觀眾席裡有人問了:“這魔術師到底哪國人?”有人答:“據說是華裔。”有人搖頭道:“一箇中國人,非起這麼個拗口的名字!”有人說:“洋嘛。”也有人說:“入鄉隨俗唄。”又有人說:“什麼入鄉隨俗,簡直是數典忘祖!”

七點二十分,臺下有人抗議了,有人把果皮往臺上扔。

又過了一會,劇場老闆急慌慌走到臺前,向觀眾道歉,說是這位什麼什麼斯坦或是什麼什麼斯基久居海外,此番初到E城,大概是被這兒的風光迷住了,忘了時間,此刻正從海濱往這兒趕呢。臺下就有人喊:“他不會是個騙子吧?”又有人挖苦說:“他小名兒不會是叫個鎖兒、柱兒什麼的吧?”老闆摸不著頭腦,連連鞠躬:“不會不會,兄弟擔保,絕不會的。”臺下一陣鬨笑,衝著老闆來了:“那你呢,誰擔保你不是騙子?”老闆一把一把地甩汗,鞠躬,賠笑臉,說好話:“兄弟經營這小劇場也有些年了,在座的好些都是熟人,朋友,在下以人格擔保,據說……據說這位魔術師確實不同凡響,各位不妨耐心稍等,畢竟機會難得……”不等老闆把話說完,臺下已經有人喊著要退票了:“據說!據說!就憑據說讓咱們瞠目結舌?”

姑父的同窗好友X有些耐不住了,說要到外面過過風去,裡頭悶死人了。姑父說:“要不要我陪你?”X說不必,說他一會兒就回來。

可X前腳出去,後腳就傳來訊息:那個什麼什麼斯坦或是什麼什麼斯基到了。

姑父出去望了一回,到處不見X的蹤影,這邊大幕已然徐徐拉開,姑父趕緊跑回坐位。

魔術師走上臺,果然是黃面板黑眼睛黑頭髮。他整理一下燕尾服,向觀眾深深一鞠躬:“對不起,真是不好意思,敝人遲到了半小時。”他舉舉腕子上的表:“不多不少,整整半小時。”

姑父也看了看錶:七點半。

魔術師在臺上踱步,介紹自己,說他不僅是中國人,而且E城就是他的老家,但他生在異國長在他鄉,此番是頭一回得見故土。他說,從他的祖父往上不知多少代,曾經就在這兒生活,捕魚為業。“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哪,”魔術師說:“這世界我也差不多快走遍了,很少有像E城這樣迷人的海濱!所以嘛流連忘返,遲到了半小時。”說到這兒魔術師站住,愣了一會兒。姑父說就這會兒,他注意到舞臺燈光好像跳了一下,隨後就暗淡了些。

魔術師一邊作揖一邊又說:“不過呢,我忽然想起今晚是要為我的父老鄉親們演出,這怎麼可以怠慢?所以我立刻跳起來就往這兒趕。”說著又舉腕看錶:“還好還好,一分鐘也沒耽誤,各位請看,整整七點鐘。”

眾人紛紛看錶,滿場驚噓。

姑父說他也看了表,真的,“真的又成了七點整!我親眼看的那還能錯?”

驚噓聲稍落,魔術師繼續滔滔不絕,大意是:E城的風光著實迷人,山青水碧,海天一色,沙灘是那麼幹淨那麼鬆軟,陽光又是多麼明媚多麼溫柔……魔術師閉上眼睛,在臺上慢慢踱步,嗓音清朗圓潤:“躺下去,躺下去,四肢伸展,面向藍天,任海風和陽光撫遍你的身體,就像兒時睡在母親的懷中……啊,四顧無人,天地惟我,浪湧有聲,風飛如幻,海水微鹹沁人心脾,白雲蒼狗似從遠古飄來……”繼而,魔術師二目微開:“我忽覺一陣眩暈,一時物我難分,彷彿自己就是那雲,就是那浪,就是那風,就是那極目所見的一切……”

姑父說“錯不了我記得清楚”,這時舞臺燈光又是一跳,恢復了原來的亮度。

魔術師踱步臺心,繼之席地而坐,口中唸唸有詞,聲音忽似縹緲,彷彿遠不可及:“就這樣,我躺在海邊,浪之側,風之中,雲之下,躺在天地之間,躺在宇宙的一個角落……就這樣我把一切都給忘記了,把今天晚上的演出也給忘記了,所以,所以呢……”

就當觀眾似醒似睡、懵懂如在雲纏霧繞中時,突然,劇場燈光大亮。

魔術師微笑著站起身說:“所以非常抱歉,我還是來晚了。各位請看錶,七點半,確實是七點半,我整整遲到了半小時。”

全場愕然,鴉雀無聲竟達半分鐘之久。

而後掌聲雷鳴。

掌聲雷鳴之際,姑父的同窗好友回來了,詫異道:“怎麼著,完了?”

姑父說:“瞧你這幾分鐘耽誤的,偏這會兒出去!”

X一愣:“什麼你說,幾分鐘?”

姑父把表舉給他看。

“不可能!”X瞪大了眼睛驚叫:“這不可能!”

但沒有人顧得上X和姑父。魔術師一次次登臺謝幕,歡呼聲經久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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