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那史:“而且,那些強者或那些可怕的傢伙,不約而同都會想到從性方面來攻擊你,威脅你,以便能夠操縱你。性,最是他們喜歡的武器。”

我:“因為那最是你的隱秘,最是你的軟弱。”

那史:“為什麼?”

我:“因為,性,註定地是需要別人的。或者,愛,最是你孤獨求助的時刻。愛情,不可能不是在盼望他者。所以那又最是你的懼怕。”

那史:“懼怕?”

我:“因為你不知道,別人,會是怎樣的態度。”

那史微微點頭。我還很少見他有這樣謙遜的時候。

“甚至,你沒有那種事,”那史一改以往的驕橫,說:“他們也會編造出那種事來攻擊你。”

我笑笑,心說:你可能還沒有那種事,但你不可能沒有那種盼望。誰也不可能沒有那樣的盼望。

那史警惕地看看我:“你笑什麼?”

我收住笑:“不不,沒什麼。你說,接著剛才的說,比如誰?”

那史:“比如那個可怕的孩子,他好像生來就知道,性,最是人的弱點,最是你的要害。所以他總是先造些輿論,或散佈些謠言,說你一定是喜歡上哪個女孩了,一定是與誰如何如何了,並且舉出些莫須有的‘證據’,只要你一臉紅……”

我又猜對了:為什麼臉紅呢?要是你從來就沒想過那種事,你幹嗎臉紅?

那史接著說:“只要你一臉紅你就已經輸了,不管是羞,是氣,你都輸了。”

“是呀,”我說:“而且不管你再怎麼反攻,也都只能是防守了。”

“哈,你知道!”

“為了些莫須有的事你守不勝守,然後你就會怕他,不敢惹他,無論什麼事都去附和他,服從他,甚至擁戴他,對不對?我當然知道。”

那史愣了一會兒,撐腸搖搖頭又似不大服氣:“未必,你未必全知道。”

我從鏡子裡看著他:“說吧,還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

“有一回我和幾個孩子聯合起來,把他給治了。”

“把誰?”

“把那個可怕的孩子,那個又瘦又矮、專門會給別人排座次的孩子!有一回我們真的把他給治了,我們也給他排了座次——我們說:‘我們大夥,我們所有的人!互相都是第一好,都不跟你好!’那回他可真是傻了一會兒。”

“哈,你們是怎麼幹的?”

“我們密謀了很久,有點兒像張學良和楊虎城那樣,先是互相試探,然後……咳,這你就先甭管了。你猜,後來他怎麼著?”

“怎麼著?”

“就連屈服,他都是取一種與性有關的方式!他忽然指著一幅美女的年畫,對我們當中打架最厲害的一個說:‘以後我第一聽你的!現在,你想讓我跟這個女的親親嘴兒嗎?’天哪,你想得到嗎?不不,我不是說跟那女的親嘴兒,我是說他已經反守為攻,又把我們給排了座次啦!大夥都驚呆了,誰都還沒來得及想什麼,那傢伙已經把臉貼在那年畫上了!然後他騰出一隻眼睛來看大夥,再看那個打架最厲害的孩子,對他說:‘我要不聽你的,你就拿這事兒跟別人說去。’你想得到嗎?你想不到,輕而易舉他就又把我們給打敗了……”

亙古之疑

是呀,一直就有個問題:為什麼,性,這自然之花,這天賦的吸引與交合,在人類竟會是羞恥?而在其他動物卻從來都是正當,絕無羞愧可言?

事實上,自丁一不慎而成“流氓”之日起,這問題就開始困擾我了。證據很多。色鬼、淫棍、破鞋、騷貨、流氓、婊子……人類為性羞辱所創造的惡名舉不勝舉。再比如對那些在性關係上過於隨便,或在性方式上不拘一格的人,人們怎麼說?乾脆說他們不是人,“簡直是畜生”!

言外之意畜生是怎麼做都行的。然而畜生偏就不爭氣,世世代代惟傳承著一種做法:交配;只看重著一專案的:繁殖。

那麼人呢,人當如何?人從來就是偷偷摸摸、掩人耳目地行其性愛的嗎?不哇,在我悠久的旅行中,我記得那曾經不僅是正當,而且是榮耀!電閃雷鳴般的交合,狂風暴雨似的傾注,那是強猛,是旺盛,是威儀和美麗啊!從什麼時候起不再是這樣了?什麼時候,以及什麼原因,使人丟失了這份自由?什麼時候以及什麼原因,使人放棄了這份坦蕩的呢?

啊,伊甸!還是那條蛇,那棵樹,那樹上的果實!就因為亞當和夏娃吃了那樹上的果實,人才看見了羞恥!對了對了,就是從那時候就是因為這件事,一個沒有遮蔽、沒有攻防,一個不分你我的樂園已不復存在。就是從那時候就是因為這件事,你看見了我,我發現了你,大家都注意到了互相的區別。也就是從那時起和因為這件事,你藏匿起你的心願,我掩蓋住我的秘密;為此我們穿起衣裳,為此我們壘牆築屋,用衣和牆來宣佈各自的尊嚴,用衣和牆來躲避對方的目光,來提醒對方的尊重和警惕……於是乎赤裸成了恥辱,於是乎“人心隔肚皮”——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是呀,宣佈!這一切都是宣佈,是暗示,是表達,是話語!

所以,分離與羞恥,無不是語言的肇始。

所以,防範與探問,無不是語言的繼續。(怪不得此地有一本書呢——《絕對隱私》,單憑其名即可暢銷。)所以呀,在外人面前你要衣冠齊整,舉止有度;在熟人面前方可披衣趿鞋,嬉笑隨意;在家人面前你甚至可以赤膊,可以哭泣;惟在愛人跟前你才可以袒露心願,敞開心扉。

所以嘛,敞開,是語言的嚮往。

因而呢,愛慾,是語言的極致。

說得坦率些:那件最小最薄的三角內衣,是最後的關卡,甚至符咒,它擔負著最為關鍵的遮蔽。——人呀,你要小心:這世上最美與最醜的話語都藏在這裡面!(還記得一種殘忍的遊戲嗎?關閉的門中既可能是美女,也沒準兒是野獸!)所以,從這最薄最小的衣中,既可能解放出愛願,也沒準兒走露出陰謀……

啊哈!來此丁一不久,我已看穿斯芬克斯變著花樣玩出的這個小把戲:性,之於人,是一種語言甚至是性命攸關的語言!而於畜生,則除去交配和繁殖便再無意蘊,故而它們無憂無虞,也便無需乎額外的勞累和麻煩了。然而,一向夢想翩躚的人哪,你要是猜不透斯芬克斯的這個謎語,則難免會像不久之後的丁一那樣,倒對畜生的“坦蕩”與“自由”心存嚮往,甚而至於身體力行了。

不過現在,緊迫的問題是:人有種種自由,何故不可以有畜生那樣的坦蕩?是呀是呀,沒有誰說不可以。當然可以。不管什麼事,唯其有過了,便是可以。只是我來丁一畢竟不久,不免憂慮:只怕那樣的話就得麻煩你放棄夢想了,以至放棄語言。而且,放棄,是否就夠了呢?好像還不夠,好像得壓根沒有才行。記得我棲魂猿身魚體那會,就壓根不說不想也不夢,晝夜無話;有,也只是些吃喝屙撒操的零星資訊。

夢,這件事,不是你想有就有,想沒有就沒有的。

愛情也是。你問愛情有還是沒有嗎?對不起,一問就有。

語言就更是如此。

你去問問猿魚犬馬吧,無論什麼事你去問問它們你就會明白啥叫沒有了。

依我生生世世的經驗看,人間,世上,情況大抵如此,至今沒有太多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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