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2)

啥咋辦?

無魂之器,要是讓咱遇上,可咋辦?

莫慌莫怕,其實這樣的人丁兄你未必真能遇到。

怎麼說?

比如一臺電腦,開機,可螢幕上卻沒有訊號,不管你給它什麼指令它都不反應,你算遇到它了嗎?比如一具人形,你跟他談情論愛,他卻呼吃喚喝,你算遇到他了嗎?

史鐵生插話

寫到這兒,史鐵生在一旁頗有微詞:“怎會只是一個‘情’字呢?”

也許以後我還要寫一篇“我的史鐵生之旅”,但目前不合時宜。此史之旅終於旅向何方,或淪為何旅,尚未蓋棺,就像此史一帶的三句官場名言所道:一曰“不好說”;二曰“說不好”;三呢,“(還是)不說(的)好”。

“嗨,問你哪!”那史一臉嚴峻。

“什麼?您說。”

“比如說‘精神’!不比你那一個‘情’字重要?”

咳咳,我心說又煩了:此史八成是個強者。

“老史哎老史,”我說:“就別提你們那地界兒了行不?你們那兒永遠都在叫喊著一個空洞的‘精神’!可那裡面要麼什麼都沒有,要麼什麼都可以是。你們那兒靠這倆字兒混飯的忒多。什麼精神比情感更重要呀,比愛情更豐富呀,比思想更博大呀,可是請問:除去情感、愛願和思想,你那個‘精神’到底是什麼呢?”

那史一時張口結舌:“當然還有很……很多,比如堅強!”

“堅強著,幹嗎去?”

“那你先甭管。堅強,首先是一種美德!”

“那個叫希特勒的,不堅強?”

“但是堅強,肯……肯定比軟弱好,這你總該同意吧?”

“未必!丁一就比你那《務虛筆記》裡的畫家Z軟弱,可我寧願選擇丁一。”

“你不過是你!要我看,Z更有志氣……”

“喔嗬,志氣!恨也算志氣?怪不得你們那兒亂呢!怪不得你們那兒盡些強者呢!精神戰勝精神,子彈射中子彈……”

“那我也請問:思想和愛願,不是精神?”

“所以嘛,不能像你說得那麼空洞。”

“那就再請問:你說的‘思想’就不空洞?Z,沒有思想?還有希特勒,沒有思想嗎?你以為恨就不是思想?”

“恨是本能。老史你別搞錯了,恨不過是一種生理反應,好比狼的齜牙,好比狗的夾起尾巴,其實是恐懼,是防範,或者是以攻為守,當然這有時也是必要的,但絕不是思想,恐懼和防範哪兒還來得及思想?惟當恨轉向了愛,追隨了愛,思想才會誕生。愛,所以也不是本能,愛是智慧。”

“你剛才可是說的‘情’啊,哥們兒!”

“我不信無情可以有愛!”

“你不是把這個‘情’字強調得太過了吧?”

“我只是說,無情的精神除了不會是愛,什麼都可以是;無愛的精神除了不會思想,什麼都會幹。”

“會幹嗎?”

“你們那兒幹嘛不是先舉一面精神的旗?”

挑戰自我

但是有個問題:丁一和我,既非一,那麼大腦究竟是我們誰的?

這問題提得好,像是個明白人提的。但是,這問題,我大概很難一下子回答得讓人滿意。

先這麼說吧:你坐在電腦前,又想寫文章,又想玩遊戲,結果會怎樣?結果是你或者寫了文章,或者玩了遊戲。不不,絕不是開玩笑,是實情。事實上,我與丁一的衝突常就發生在這裡:互相爭用同一個大腦,誰都想讓它據己之願釋出命令,或讓它據己之命去執行。事實上丁一之旅的難處多半也就在這兒。為什麼有時我會敲他腦袋?為什麼他也常常攪得我文思混亂?再比如說,丁一一帶有句最為流行的口號,叫作“挑戰自我”,但很少有人想過挑戰者是誰,被挑戰者又是誰?其實簡單,比如說我挑戰丁一,或者丁一挑戰我。有回比賽跳高,橫竿升到一米四五那丁就說完了完了!我說完什麼完,哥們兒你行!結果他輕輕鬆鬆就跳了過去。橫竿再升到一米五五,他又說完了完了這回肯定是完了,我說未必,哥們兒你聽我的,跳!結果他又跳過去了。接著是一米六五、一米七五,每回他都說完了,這回八成沒戲了,我說你管它呢,有戲沒戲咱也不妨一試!結果他一直跳到了一米七七!這就叫“挑戰自我”,這就是我挑戰丁一。丁一挑戰我呢?比如說有時候我會嫌他笨,抱怨他無能:為什麼你外語總過不了八十分,化學總是剛及格?為什麼你數學不能像陳景潤,百米不能像劉易斯,身高不能像姚明,長得又不能接近阿蘭·德龍呢?這樣的時候——你也可以說他蠻不講理,你也可以認為此丁確具男子氣概——他脖子一橫說:我丁一就是丁一,丁一就這條件,哥們兒你瞧著辦吧!我心想是呀,你選定了丁一,你又抱怨丁一,你有勁嗎?就像打牌,好牌都給你,有意思嗎?問題是就算你抓了一手壞牌,你不也得打嗎?倘若怎麼都是個輸的話,哥們兒,那我說咱不如輸它個精彩!這就是他挑戰我,即丁一挑戰我的效果。

但據丁一早已不在、早已成為過去這一點來看,那個大腦應該是他的。如今我在史鐵生,丁一的大腦已隨丁一而去,現在我跟史鐵生共用一個。跟在丁一時一樣,如今我跟該史也常鬧彆扭。比如現在我寫“丁一之旅”,好些說道該史就大不以為然,常在一旁冷嘲熱諷:“有這事兒?”“有那事兒?”“哎喲喂,盡挑好聽的說吧你!”“還有些事你咋不說呢,忘了還是不敢?”可是,有些事我想說他又不讓我說,擔心別人會以為那是他乾的,讓他受牽連,遭恥笑。我就說:“喂喂,沒你的事你就甭跟著摻和!丁一活著是我和丁一的事,丁一死了就光是我的責任。”

“可有些我的事,”那史嘟囔:“好像也讓你給寫進去了。”

抱歉抱歉,實在是抱歉。不過我已有言在先:如今經生隔世再看丁一,難免會有張冠李戴記混了的地方。寫作就是這樣。寫作不是新聞,不是報告,不是某人某事的據實記錄。人們常說“想象力”,想象力是怎麼有的?又說“虛構”,虛構從何而來?簡單說吧,寫作,概非人器可為,說到底,是那萬古不廢之行魂的經歷、暢想、思索、疑難與盼念。寫作存在於我,或說我因寫作而在。不是講文責自負嗎?記住:寫作這事,從本質上說,沒有如那丁、那史一類居器的責任。彼丁已經不在,已然隨風消散,此史早晚也是個無,灰飛煙滅,所以有什麼事只管來找我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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