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2)

小說:我的丁一之旅pdf 作者:史鐵生

“這叫什麼你懂嗎?這叫對時代不滿!”

誠實的丁一居然點點頭。

“你爸還說過什麼?”

“不是我爸,是她爸……”

“她爸還說什麼?”

“還說,還說這是什麼狗……狗屁時代。”

…………這是出賣嗎?

這就是出賣!

因為審問者確信這足以使依的父親罪加一等。因為此後不久,依的全家就被流放。還因為出賣者丁一將被流放得更為深重——這樣的流放,既非空間之有限,亦非時間之有期,而是心魂之永遠;愧疚、恐懼、迷惑,從此將伴其終生。

在“革委會”的日日夜夜,我們對依的這位好友丁一深感失望,對“朋友”這個詞深感愧疚,對人間的信任深存疑懼。不過,說來這也許是我們的幸運——正因為這失望、愧疚和疑懼,不是由於別人而是由於自己,不是針對別人而是針對丁一,所以才沒有像畫家Z那樣走進怨恨。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也是別人,自己也不可以信賴,自己也難免是個出賣者,是叛徒,這可咋辦?天昏地暗,唯有天昏地暗!真正是絕望,真正是絕無可望!醒裡夢裡我和丁一倆都在互相問著:這還有什麼意思?這可還有啥活頭?在那間黢黑的小屋裡我們徒勞地唾棄著自己,並由衷地為依祈禱平安。情種丁一淚人似的整天就想著一件事——只要我還能出去我馬上就去找依,告訴她:不會的,真的不會的,依請你相信,這世界上不會因此就沒有了可靠的情誼……

但是那年春天,當我們從“革委會”的小黑屋裡出來時,依已不見。依已經遷離這座城市。依家的房子裡搬來了別人。聽說依同其父母,已然一起流放邊疆。可邊疆在哪兒呵?或者,是哪一處邊疆呢?無從詢問。可憐的丁一被父親關在家裡,不斷地受著教育和再教育:“以後少跟別人來往,老老實實給我在家待著!”

於是乎很長一段時期,我們又只能一同憑窗眺望了:近樹,遠山,飛霞……以及那飛霞之下的邊疆,邊疆的依,和夏娃……

叛徒

“叛徒”是這世界上最可怕的地位,比“流氓”,甚至比後來那朵醜惡的毒花還要可怕千百倍。癌,那不過是自然災害,叛徒卻是“自作孽,不可活”!流氓呢,更是隻要承受別人的輕蔑,無需乎像“叛徒”那樣自己看不起自己;就算你真是流氓吧,也還有望浪子回頭,叛徒卻是永遠的流放,回頭無岸。

岸在哪兒?當然不會在敵人那兒,當然應該是在自己人這兒。可是可是!你哪還有什麼“自己人”呢?叛徒所以是叛徒,就在於背叛了“自己人”,“自己人”早已經看你是“敵人”,而“敵人”卻不會看你是“自己人”。因故,叛徒的流放,不是空間之遙,不是時間之久,而是在人類之外。一旦誰成了叛徒,老天爺,這世界上就好像又多出了一個物種——不同於人的,另一類直立行走的動物!據我觀察,丁一一帶有三種動物以直立的姿勢行走:人,企鵝,還有叛徒。(狗和狗熊都不算,狗熊偶爾為之那是因為怒了,狗是逗你玩。)種種跡象表明,叛徒已非人類——雖具人形人魂,卻不被認為還有人性;雖進人食,居人屋,卻又不是什麼寵物。簡直說吧:是棄物!流氓、乞丐尚有自己的群幫,有誰聽說過“叛徒協會”?有人關注黑猩猩、大熊貓、藏羚羊、東北虎,有誰去問過叛徒的日子是怎麼過的?

自丁一的“出賣”事件發生以來,我常後怕:這無盡的旅途是否意味著什麼樣的鬼地方都可能經過?倘一天不小心做成叛徒,一定比掉進魚身狗器還要糟糕。以後的路可怎麼走呢?一個叛徒的心魂將寄望何方,投奔何處?一個叛徒,是否還可以去見見他的夏娃呢?

恰恰就在那次件事之後的一個下午,丁一百無聊賴,我們一同去看了場電影,那電影裡就有一位“同志”不知是怎麼一來二去地就成了叛徒。此“同志”多年來與同志們一道出生入死,患難與共,卻只因某一秒鐘的疏忽便葬送了一生清白。那一秒鐘,此“同志”忽然多情,(媽的,情種!)天曉得怎麼就做出一個大不謹慎的決定:去看看他的愛人,去看看他的夏娃,去跟他的未婚妻再見上一面。那是在他領命了一項危險任務之後,走在回家的路上,走著走著就接近了那一秒鐘——他忽然覺得,四周的景物咋這麼熟悉,甚至空氣中也帶著親切?狗似的再使勁聞聞……啊,明白了:離他未婚妻的小屋不遠了——潛意識正把他送去她的面前!直到這時他才想到,自他領命之後,滿腦子就都是她了,就都是一個問題了:今生今世還能不能再見到她?於是這位“同志”坐下來,靠在路邊,點上支菸,在那一秒鐘之前躊躇,徘徊。七上八下地琢磨了很久,終於一個“情”字占上了風,溫柔地把他送進了那殘酷的一秒鐘:月淡星稀,暗夜四布,闃無人聲,他想應該沒啥問題吧?況且,這一面,說不定就是永別……他抬腿向那愛人的小屋走去。有一首歌是怎麼唱的?“有位年輕的姑娘,送戰士去打仗,他們黑夜裡告別,在那臺階前……透過淡淡的薄霧,青年看見,在那姑娘的窗前,還閃亮著燈光……”——對了對了,就是在那樣的窗前,此“同志”被敵人候了個正著。

接下來的事嘛,唉!我真是覺得此“同志”太過缺乏想象力——你既已千遍萬遍地準備好了死,怎麼就不想想千遍萬遍地折磨你是否熬得住?皮鞭,烙鐵,竹釺子,老虎凳……你以為你是誰?清醒的時候你寧死不屈,八天不讓你睡覺你肯定還找得著北嗎?你可以蔑視敵人的用刑,你也可以蔑視親人的受刑嗎?你有權決定自己去死,你也有權替親人作這樣的選擇?

出了電影院我發現丁一臉色煞白,目光灰暗,神情恍惚——那電影院裡昏黑,悶熱,汗味屁味混成一團上躥下跳。我們掙扎著走到一家冷飲店,一連吃了七根冰棒此丁才算喘過口氣來:哎喲餵我的媽吔!怎麼樣?我問他,要是你呢?

那丁倆眼直勾勾地愣半天,謙遜地說:我KAO,千萬可別他媽輪上我!我是說,假如呢?

丁一望天望地地又想了一會兒,挺誠實:八成就招了。

你丫就恁熊?

鞭子嘛,也許還湊合。

竹釺子和烙鐵呢?

夠嗆。

八天不讓你睡覺呢?

八天?三天我就不知道自己叫什麼了。

那咋辦?

死!行不?不如干脆讓我死了吧。

便宜得你!剛才那哥們兒,說不定也巴不得死呢!我KAO……

還有,要是當著你的面折磨你的親人呢?比方說……

甭他媽老拿我打比方!哪一樣兒我也頂不住,行了吧?

行了?行了誰還怕當叛徒?

我知道我知道,KAO你丫就別說了好不好?

好,那就不說了。最好也不想。什麼也別想,只看街上的行人。看那些悠閒與焦急的腳步、各式各樣的褲腿和鞋,看地上的紙屑、菸頭、黏痰和塵土,聽此起彼伏的叫賣和歌星們聲嘶力竭的比賽吧。“月亮走,哦我也走,哦我送阿哥到門口,哦……”“此一去山高呀路又遠哪,此一去十年八載呀不回還……”可是,此一去阿哥要是讓敵人給逮了去,成了叛徒呢?比如說剛才那哥們兒,雖然他是叛徒,可他也完全可能是某一少女的阿哥呀……說不想其實還在想,想又想得鬱悶,那就看天。看天上的鴿子和房頂上的貓,聽一片悽婉的鴿哨,看貓身旁一杆蔫垂的旗……晚風徐徐之際,我倆可以慶幸的只有一件事:謝天謝地,那叛徒不是咱。

再說咱也不打算幹啥不是?那丁說:不至於有人抓咱。

可你已經被人抓過了,哥們兒!也已經出賣了朋友!

唉——!那丁又一屁股坐倒。

絕望。灰暗的晚風中處處都是絕望。

你說,怎麼才能保證不落到那地步呢?

除非……

除非怎麼著?

除非你壓根兒就不要有敵人。

我從來也沒想有敵人呀?

或者,從來就不要有什麼……什麼自……自己人。

那夜我們一起去看姑父。很久沒去聽他講故事了。同時我們也去看了照片上的那個女人,她到底是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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