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八章(2 / 10)

她希望蔣蔚祖歸來。後來希望得到他平安的訊息。她向蘇州發了那個電報,沒有顧忌到她所念念不忘的人世底利害,沒有想到這個電報是揭露了她底可恥的騙局。她要丈夫,她以為現在要醫好丈夫是非常容易的。

一個女人,在她變得孤獨,僅僅成為一個妻子和母親時,她把世界看得如此簡單!

現在她特別不能忘記她和蔣蔚祖之間的無窮的、深刻的締結。在最近一年,她是認為他們之間是毫無牽掛的。也許在當時是毫無牽掛的,但從老人到南京,從阿順被蔣家姊妹們殘酷地爭奪時起便完全不同了。在蔣蔚祖發瘋最兇,因而她最荒唐的那些日子裡,她底麻木是不可免的。那些內心底風暴,那些狠毒的、虛偽的情感使她相信她和蔣蔚祖原來並無關聯,而關聯只是家庭和財產。但隨後,正是家庭和財產支配她,使她明白了她從此必得擔當蔣蔚祖底不幸的命運。在悲傷中她開始盡一個妻子底職責,不相信這個婚姻底宿命的苦難,認為只要她做,一切便會美好--她是太順利,太無忌,太過於享受美好了。

她所需要的,並不是黴爛的生活,雖然這種生活顯得榮華;她所需要的是喧赫的家庭地位,財產,和對親族的支配權。她覺得她有這種家政的天才,幾年來她為它而鬥爭。但這個鬥爭,陪伴著於一個熱烈的女人是那樣難於捨棄的慾望,使她投靠於她底父親和她底財產替她安排好了的南京社會,於是到來了那種荒唐的、絕望的黴爛;她熱亂地盤旋,認為自己是自由的天使,在南京底酒肉迷宮裡棲下。由這種勢力她得到財產,也由這種勢力,她毀滅了她底家庭,毀滅了她底矇昧的希望。

她慣於虛偽,慣於赤裸裸地自私,因為她認為她是靠自己,也就是靠這個社會上一切有利於自己的人生活著的,但現在,在財產到手,蔣蔚祖逃跑後,她發現自己是孤獨的--可怕地孤獨,除了有兒子和丈夫。

朋友、親戚、和情人都是互相利用,現在,因為蔣蔚祖逃跑,這場戲是散了,她想。她覺得她有兩條路可走,第一條路是徹底地獻身荒唐,扮演一場更大的戲,再得到喝采和榮華--這些是都在等待著她的;但是假若如此,她底兒子,她底淒涼的未來怎樣安排呢?於是,並不是由於她底意志,她走向第二條路,即找回蔣蔚祖,醫好他,並和老人和解。

她所想像的與老頭子的和解,是非常動人的。她決定立即回蘇州。她假定蔣蔚祖是平安的,於是她攜帶了一幅和平的圖畫回蘇州。虛偽的人必須在心中有自我底真摯,這裡便是金素痕底真實。像荒唐的日子在她心裡發生的略有教養的女性底感傷主義一樣,像結婚初期和後來在蘇州一段時間裡對蔣蔚祖發出的嘲諷的溫柔一樣。她想老頭子不會拒絕和解,因為一個寧靜無為的暮年對於任何老人都是一種安慰,一種必需。這幅和平的圖畫是:主婦底權威,老人底悠閒,丈夫底服從;家宅底修整,改建,財產底整理和花園底繁榮。這個圖畫是十分舊式的,和她在南京所過的生活全然相反。和平要在廢墟上建立起來。

這幅圖畫多年來就召喚她,但她得到的是另一幅:--究竟誰是真實的,很難明白。但現在她動身了。

由於命運底奇怪的作祟,她恰好在老人死去的當天到達蘇州。

黎明時,姐姐送她到下關上車。和一切人隔絕後,她和姐姐有較好的感情。她們沉默地走進月臺,嚴肅而親切,顯然她們已說完了她們各自底一切,並且互相理解。實際上金素痕是昨天晚上才說了她底一切的。

名譽極壞的兩姊妹在車站上所表現的感情,是動人的。

黎明,吹著冷風,車燈熄滅,列車停在微光裡,顯出黑色的輪廓。男僕搬行李上車,金素痕抱著小孩在車門邊和姐姐低語。惟有心思繁重的婦女才能這樣感人地低語的。小孩包在皮氅裡,伏在母親肩上,看著月臺內。風吹起小孩底皮氅,絲帽帶,吹起兩位婦人底凌亂的髮絲來。

金素痕繼續低聲說話,顯然在此刻傾訴心腹是一種需要。她把手放在姐姐肩上。

汽笛響了。好像出征的兵士,好像離鄉的浪子,金素痕眼裡淚光閃耀。她把小孩交給姐姐,姐姐吻小孩。

“放心,妹妹,總要寬心,--啊!”姐姐說。“當然!要不然我活不到今天--”金素痕說,意外地露出了諷刺的笑容,抱著小孩跑向車門。

車子滾動,金素痕從二等車底末一個視窗探出頭來,向姐姐搖手。

“要是好,我夏天來南京看你們!”她用嘹亮的高聲說。

列車在晨曦底莊嚴裡駛入莊嚴的、閃著沼澤的、灰黃的原野。金素痕激動地嘆息著,向小孩說話。

“阿順,回來哪,我們回來哪,爹爹好,爺爺好,蘇州是天堂哪!花園,大廳,全是你的--”

金素痕恰好在接到電報之前,尤其在蔣家姐妹到來之前到蘇州,這個偶然唯有用她底希望和脆弱的良心可以解釋。轎子進巷時,陽光溫暖,冷風在牆頭上吹拂,阿順入睡,金素痕敏銳地感到和平生活底甜蜜。冷風吹著枯藤,是一種和平,遠處的賣花的歌唱,又是一種和平。磚牆上的老苔好像鏤刻了蘇州人底多年的感傷的夢。金素痕底心在敏銳地跳動著--這一切和平是不是她底,馬上就要決定了。她怎樣生活下去?怎樣的一個戰役啊!

她即刻看見了蔣家底僕人們。最先是姨姨房裡的中年的女僕。女僕站下來,以哭過的、驚恐的眼睛看著她;即刻笑了柔順的、諂媚的笑。

同時金素痕看見兩個男子抬著治喪用的布幔走過去。她駭怕了,彎出身體來,以懷疑的、火熱的眼睛看著女僕。“大少爺在家?”她問,聲音戰慄而嘶啞。

“在家--老太爺過--過--”女僕哭,惶恐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回去,轎子走動著。金素痕臉發白,眼裡有火焰。

“大奶奶,家裡沒人問事,大奶奶--”女僕在轎旁走動,哭著,乞憐地說,好像求金素痕不要損害她。

隨後她偷看金素痕,似乎不敢相信她所哭訴的是真的,假若金素痕不願意它是真的的話。“我怎樣辦呢?在你面前,我還是哭好呢,還是不哭好呢?”她底疑問的眼睛問。她又開始哭。

但金素痕沒有注意到她。金素痕混亂地痛苦著,覺得整個的巷子在旋轉;她不明白自己所處的地位,不明白一切。

另外的僕人匆促地走過來,向她鞠躬。走近門,尖利的喇叭聲--她覺得似乎是某一個僕人在和她開玩笑--衝擊她,使她驚動。

她帶著憤怒的表情跳下了轎子,把小孩交給女僕,但即刻又想到小孩會被謀害,於是奪了回來。她疾步跑上臺階,看見棺材在動工。她皺眉,盼顧,聽見裡面有隱隱的哭聲;而一聲轟響把她驚醒。

這個轟響是僕人們底喊聲。好像是故意的,他們整齊地喊:

“大奶奶到!”

金素痕走入大廳,簡單地想到那么有德的老人已經不在,開始啼哭,在僕人們底奇異的注視中走進正房。

姨姨跑出,站在門邊恐怖地看著她,隨後大哭。

好像眼淚能和解一切,好像眼淚能使人正直而勇敢,她們在老人床前大哭。

金素痕叫出啼哭的阿順,伏在老人床邊傾訴她的悲哀、苦難、和不被理解。她說只有死者能理解她,她說死者生前當她如親生女,而她無以圖報;她覺得一切是如此。

姨姨在哭,但同時在聽她;她底虛偽使她戰慄,她當然覺得金素痕虛偽。

姨姨覺得金素痕底所謂親生女底意義便是有權攫取一切財物。但金素痕此刻確實並未這樣想,她只覺得死者和她最親切。老人生前的那些智慧的眼光,簡單的態度,高傲的沉默,使她此刻覺得她是被理解的,正如親生女是被理解的。而且,無疑的,她底悲哀的大哭,是一種愛情上的競爭;常常是如此的,劫取了這個人底一切的人,認為這個人於自己的生涯是重要的,認為自己在這個人底愛情上也應該佔先。

常常有兒女們劫奪了父母底一切,給父母以最惡劣,最羞辱的境遇,但在父母死亡時哭泣如孝子,覺得他們之間原是相愛的,常常最虐待父母底兒子在這種感情底競爭上最動人。

金素痕哭泣,撕頭髮,捶胸膛,高聲地咒罵天地,--“我底爹爹呀,爹爹呀!”

蔣蔚祖,火焰似地,幽靈似地,出現在門邊,嘴角痙攣著,以冷酷的眼光凝視著金素痕--他辨識人間底一切虛偽,而現在有冷酷的力量。

金素痕熱烈地看著他,女孩般哭著,向他點頭。

金素痕看了姨姨一眼,她站在那裡發痴,怕姨姨看見這中間的感情,金素痕站起來,走向蔣蔚祖。

“可憐!我正在想過幾年好日子,--可憐!”她向丈夫說,翹著嘴;顯然她所要說的並不是這個。她底眼光說:“怎么你就這樣站著呀!”

“爹爹去了呀!”金素痕可憐地說,又啼哭。

蔣蔚祖冷酷地看著她,在胸前用力搓手。

有了一瞬間的沉寂。老人穿著大袍子躺在床上,臉上蓋著紙,床前點著油燈。老人彷彿說:“我知道你們!你們所想的,所要做的--我都知道!我在這裡,在這裡,但我與你們無關!哭罷,哭罷,啊!”

太陽照進房來。傳來了刺耳的喇叭聲。周圍好像有什么光輝在飛舞,金素痕一瞬間感到巨大的惶恐和空虛。“什么?死了嗎?誰死了?什么?”她想,看著姨姨,看著冷酷的蔣蔚祖。“我死了嗎?我?沒有,--我怎樣?”她坐下,舉手蓋住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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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從她底最內面的感情起,作為天使來到蘇州的金素痕就變成了兇悍的魔鬼。這種轉變,在她底內心過程上,可以用她所體會到的那個突然的,可怕的空虛來解釋。她所感覺到的是那種東西:首先是希望的破滅,其次是大的絕滅。這個女人底致命的創傷是在於她總只感到自己活著,而感不到別人底生命和需要。她所有的是播弄一切生命形式的絕高的技巧。在剛才那個瞬間,她感到自己是死去了,感到可怕的孤獨。隨後她便要求活下去了,於是做出了驚人的一切。她底周圍全是敵對者;但她底痛苦是:蔣蔚祖拒絕和她共同活下去。她必須覺得一切是為了他,但他渺茫地逃亡。以後的日子,是她底追求,和蔣蔚祖底辛辣的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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