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六章(2 / 3)

孫松鶴走了進來,下頜打顫,以兇猛的、仇恨的眼光看著萬同華。他打顫,兇猛地盼顧。萬同菁請他坐下,他冷淡地看了她一眼。

“沒有人來么?”他問,好像火焰,看著萬同華。萬同華戰慄了一下。她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孫松鶴說,他還有一點事,下午,或者明天,再來。他說話時不看任何人,顯然他嫌惡這裡底一切。說完,他轉身衝了出去。萬同華奔到門口,孫松鶴已經跑上了通往縣城的石板路。

走了五里路的樣子,孫松鶴遇到了可怕的蔣純祖。

蔣純祖是搭船到一百里以外的一個碼頭,走到縣城,然後再從縣城下鄉的;孫松鶴則是走了另外的一條路,這條路近些,但是需要較多的步行。蔣純祖在縣城裡住了一夜,今天早晨四點鐘就動身向石橋場走來了。可以說,他是掙扎著,沿路爬來的。他明白自己走不快,因此起得絕早。蔣純祖,被可怕的激情焚燒著,被不幸的預感錘擊著,愈來愈明白,支援著自己走這一段路,是什么東西了。他明白,支援著他的這種熱望一離去,他便要倒下,並且從此不會起來了。對於這一段路,他是有著絕對的把握,但到達以後,他明白,那只有聽候命運底判決了。

在這樣沉重的病勢裡,在這種衰弱裡,是一步都不能夠走的,但他在三天之內走了一百五十里,並且坐了七十里路的汽船。現在,除了奇蹟,沒有什么能夠拯救他了。他憎惡地在自己身上嗅到了屍體底氣味,他覺得是一具屍體,被什么一種力量引誘著,在行走。

他底樣子是多么可怕!孫松鶴看到了他,歡樂而恐怖地叫了一聲,向他奔去。他露出慘痛的微笑來,昏倒在孫松鶴底手臂裡。

“我完結了。”他醒轉,吃力地說,流出了感激的眼淚,並且柔弱地、幸福地微笑著。

這是這樣的明白,確實:他完結了。感激的眼淚、幸福的笑容,是這樣的明白,確實,它們證明:他完結了--他底豐富的青春,他底短促的生涯。孫松鶴,不感到同情,不感到悲哀、痛苦,但感到嚴肅的尊敬。他尊敬地看著蔣純祖。

孫松鶴扶著蔣純祖走到五十碼外的一個小的寺院裡去:他們都認識這個小的寺院底年老的看守。孤獨的、年老的看守人對他們有好的感情,他尤其高興善良的、矜持的、喜歡開玩笑的蔣純祖。現在這個垂死的蔣純祖出現在他底面前了。他是那樣的驚嚇。於是他緊張了起來,迅速地為蔣純祖弄好了床鋪和開水。

他站在床前,痛苦地搓著手,有時嚴肅而凝神,有時愁苦地、天真地笑著。顯然他覺得他底感覺,無法和目前的情況適合,他覺得,蔣純祖和孫松鶴是和他不同的人,他們用他們底思想,感情忍受苦難,這種思想,感情;於他是陌生的,是值得尊敬的、優越的。從他們底表現,他相信他們一定會良好處理一切--突然間他覺得自己渺小,他忘記了自己是健康的人。僅僅因為蔣純祖在微笑,他便在感情上整個地依賴著蔣純祖了。蔣純祖在微笑著,這微笑感激、柔弱、幸福。蔣純祖躺在床板上,在最初,他是沉重地、可怕地呻吟著;後來,當他說了什么的時候,他臉上便出現了這種微笑--使痛苦的、失措的、覺得自己有錯的別人覺得他能夠拯救他們。常常的,垂危的人用他底微笑、堅定,拯救了站在他底旁邊的被罪惡的意識折磨著的另外的人們。

孫松鶴想到,他遇到蔣純祖,攔住了他,是錯了。他覺得,假如他不攔住蔣純祖,蔣純祖便必定能夠走完剩下的五里路--他絕對相信這個--而倒在萬同華底手臂上。他覺得,這樣,對於蔣純祖,是幸福的。他覺得自己有罪。但蔣純祖底微笑安慰了他。

蔣純祖沒有想到會碰見孫松鶴;碰見孫松鶴的時候,他覺得幸福,他倒下了。他突然覺得,他底目標不是萬同華,而是孫松鶴,這個最愛他,最關切他,向他指示了理想底光明的孫松鶴。他覺得很滿足。露出那種笑容。

有了孫松鶴,萬同華便不再是他底激情,他底痛苦底物件了。一切突然變化了,覺得他能夠忍受萬同華底離去--他相信她已經從此離去--,他底可怕的激情變成了他幸福的情緒。他覺得,在這個時代,他是得到了一切了。他覺得他對萬同華有了把握。他心裡有了溫暖的光明,他覺得,他愛她;這便是一切;他愛她,他已經領有了一切。他向孫松鶴說到他為什么來,現在覺得怎樣--他請孫松鶴不要欺騙他--他說他要見萬同華。

孫松鶴痛苦地猶豫著。

“我知道了--她從此離開了我,是不是?”蔣純祖艱難地說,笑著。

他底安靜的表現使孫松鶴不得不點頭。他看著孫松鶴,他露出了失望和痛苦。但即刻他便又笑了起來。孫松鶴不聯貫地,笨拙地向他說了一切,他聽著,有時嚴肅,有時露出溫柔的、淒涼的笑容。孫松鶴把一切都推給了萬同華,他說,他不能原諒她。他認為這樣說就可以安慰蔣純祖。但蔣純祖已經得到了安慰。從這個時代,從他自己溫柔的謙遜,蔣純祖得到了安慰。

惡劣而可怕的激情--高貴而罪惡的激情消失了,他謙遜地愛,因此他懂得了萬同華。

“你請她來。好不好?”他說。說了這個,他便昏迷了。

孫松鶴走到外面的破舊的殿堂裡去,激烈地徘徊著。然後他坐了下來,從身上找了一張紙,寫了一個字條。他請那個自覺渺小的看守人把紙條秘密地送給萬同華。他給了他一些錢,請他購買雞蛋、麵條、和其它的東西。然後他坐下來,靠在佈滿灰塵的桌上,支著頭,痛苦地望著門外。他可以看見那個他所熟悉的山坡,以及坡頂上的那個古舊的石塔。這個石塔,是某一家富戶用來鎮壓另一家富戶底祖墳底風水的;因為大家相信這家祖墳底風水是財富底根源。為這個,兩家不停地起著械鬥,每次總使那些農民們流血。孫松鶴和蔣純祖目睹過一場械鬥;孫松鶴記得,在械鬥最激烈的時候,蔣純祖曾經衝到兇惡的、流血的人群中間去。他記得他當時很不滿,他明白,蔣純祖衝進去,純粹是因為驕傲。--在山坡下面,是一個美麗的、陰暗的水塘;從岩石裡終年地滴出泉水來。在去年的夏季,他們常常在泉水旁邊歇涼,並且唱歌;孫松鶴記得,那個趙天知,是異常的胡鬧,那個萬同菁,是特別的笨拙、羞怯。他記得,他常常對蔣純祖底驕傲發怒,在激怒中他發誓永不饒恕他;他記得,蔣純祖快樂地輕視他底憤怒,奔上岩石,從那兩棵桐子樹中間顯出來,發出嘹亮的,美麗的歌聲;他記得,歌聲怎樣使他流淚,愛情怎樣驚動他。但願他能夠有更多的回憶,但願他發過更多的脾氣,流過更多的淚!現在,這一切是不可復返了!

六月的酷烈的陽光,在山坡、石塔、水塘、岩石、田野上面輝耀著。周圍是深沉的寂靜,門外的田地裡的綠色的、茂盛的稻子在微風裡擺盪著,散發出暖香。孫松鶴突然地聽到了清脆的歌聲。一個衣裳破爛的、荷著鋤頭的少年透過稻田外面的石板路。少年用激越的、清脆的聲音唱:“在石橋場底美麗的土地上,應該有美麗的生活。”

孫松鶴在激動中跳了起來,奔到門口。

“不,不要喊他!他生活、工作、歌唱--不要使他知道不幸!”孫松鶴說,含著淚水激怒地抬起頭來,凝視著遠處的藍灰色的,雄偉的山峰。

“我們要前進,像兄弟一般地親愛,前進!”少年快樂地唱,走上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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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迷裡,蔣純祖有著恐怖的、厭惡的情緒。他覺得自己是被拋棄在什么骯髒的地方,他厭惡這種骯髒。他覺得他是走在荒野裡,荒野上,好似波浪或煙霧,流動著一種混濁的微光,周圍的一切都骯髒、腐臭,各處有糞便,毛髮,血腥。他懷著厭惡和恐怖,急於逃脫;但他明白,他暫時還不能逃脫,因為,將有一種無比的、純潔而歡樂的光明要升起來,--必須這種光明照耀著他底道路,他才能逃脫。

他厭惡他底腐爛了的軀體。他不是恐懼那個抽象的、不可思議的死亡;他是恐懼他底腐爛了的肉體。他剛剛醒轉,這種黑暗的、可怕的情緒便離去;在迷糊中他聽到了少年底歌聲,他確實地知道自己是醒著,他浮上了感恩的眼淚。

隨即他又昏迷。這次,在厭惡中,他覺得他所確信的那種光明已經從地平線上升起來了。遠處的大海底波濤--他渴望著這個--閃著美麗的磷光。他還渴望,見到另外的一些美麗的東西。但因為這些美麗的東西,他就更厭惡自己,更厭惡那些糞便,毛髮,血腥。他覺得他對大家有罪,他希望能夠說明,但隨即他知道,大家已經原諒了他。

他痛苦地掛念著大家--所有的人,他希望他不致於已經不幸到不再能夠替大家做一點事的地步。他希望他能夠替蔣淑珍拿一個茶杯。他希望他能夠替趙天知買一件衣服,替萬同華買一本書,替孫松鶴唱一隻歌。他希望他能夠走過去,告訴那個不認識路的小女孩說,她應該向這裡走。他希望他能夠替那個龍鍾的老太婆提一提東西,並且把路邊的那個跌倒的小孩扶起來。他希望做這一切,希望大家原諒他。

黃昏的時候,孫松鶴點上了蠟燭,坐在他底旁邊,他醒來了。他呻喚了一聲,隨即溫和地、寬慰地笑了一笑:也許是向孫松鶴,也許是向桌上的燭光。孫松鶴,感染了他底情緒,向他笑了一笑,同時拿扇子輕輕地替他驅趕蚊蟲。他嚴肅地看著門:萬同華輕輕地,迅速地走了進來。

萬同華姊妹向母親說,有一個朋友邀她們去玩,從家裡跑了出來。她們迅速地跑完了這一段路程。萬同菁替姐姐恐怖,多次地站下來,想向姐姐說什么。但姐姐沉默著,顯得堅決而嚴厲。她不能饒恕她自己,也不能饒恕蔣純祖。但在走進廟門,看見內廂底燭光的時候,她就突然感到尊敬。這種情緒鎮壓了其他的一切。萬同菁走到門邊便恐怖地站了下來,懇求地看著她。但她毫未停留,迅速地走了進去。她覺得已經不是她自己在行動,而是一個巨大的、莊嚴的東西在行動。她清楚地感覺到這個。她走到那張破爛的床前,看著蔣純祖。

先前,他們互相懷念、憤恨、一個用驕傲,一個用自尊心,互相猛烈地撐拒,覺得有無窮的話要說。他們都想說明責任不在他們自己。現在,他們不想說明責任是在他們自己,他們覺得一切都莊嚴、確實、明白,他們不能說什么,他們嚴肅地互相看著。

這種嚴肅的神情,在衰弱的蔣純祖底臉上停留了很久。他看著他底萬同華,希望證明自己是真正地在愛著她。證明了這個,他內心有了真正的驕傲,他柔弱地、溫和地笑了。他抓住了萬同華底手。

“我回來了,同華。”他用柔弱的聲音說。“看到你,我很快樂。”他說。

萬同華嚴肅地看著他,企圖從混亂的情緒逃脫,企圖懂得他。萬同華無需向自己證明她是否真正地愛著蔣純祖。但覺得需要懂得他:在他底心裡,是否還懷著某種可怕的感情。突然地,她懂得了他失去了什么了,抑制地、輕輕地哭了起來。

他含著悽楚的微笑看著她:他同情她,感到了她底全部的生活,並且懂得了她底失望和悲苦。他意識到他底這種感情是純潔而高貴的,這個意識使他浮上了感激的眼淚。他從前殊死以求,而不能得到的,他現在都得到了。他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愛著自己,他所期待,所確信的那個光明在他底眼前升了起來,給他照明道路:海水,閃著波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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