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一章(2 / 4)

陸明棟,帶著極大的虔敬,和極單純的少年的謙遜,走上了踏板,把錢交給那隻可怕地伸著的手。陸明棟看著這隻手,覺得這隻手有某種神聖,在心裡懷著敬畏。交了錢,他站在踏板上,以閃灼的眼睛盼顧。他覺得這個世界是起了某種變化了。

“謝謝你,大少爺!”這個女人突然用假的、溫柔的聲音說,笑著像少女。

陸明棟咬著牙,勇毅地咬著牙,跳下了踏板。

“明棟,我叫你,聽見了沒有?”在巷口,蒼白的、眩暈的姑媽厲聲說。

“走,死囚!來要債反貼本!我是行善,人家曉得了又要說我不中用!不準告訴別人,知道不知道?”她憤怒地說,走出了巷子。

“但是,也的確想不到!”姑媽變了聲音,自語著。“可憐原是好好的生意人,偏是心裡一動,看上了秦淮河!說起來倒是我害了他!當初要是不借給他,他也不會造什么船的!可憐秦淮河當初那般光景,哪一天不花天酒地。但是害了多少性命啊!”她煩惱地說。

顯然她心裡有著苦悶。剛才的那一切是很可怕的,姑媽已經失去了那種準備哭泣的,悲哀的感情。她經歷著那種苦悶,覺得在心裡有什么東西沒有弄清楚,並且不能忘掉,她恍惚地,煩惱地自語著。

“這還了得!”她想。她沒有把這個思想用任何一種方式說出來,因為怕陸明棟知道她底弱點。她暫時不能明白這個思想底意義,但覺得對於這個人間,對於她自己,她必須經常存著嚴厲的警惕。

在來到那個河岸以前,姑媽為金錢和道德痛苦,在離開河岸後,她裝做為金錢和道德痛苦,並自以為是真的--姑媽喜歡把一切都弄清楚--心裡卻有著渺茫的、不確定的苦悶。

她不能讓這種苦悶繼續下去,像一切老人一樣,她不能讓任何一種陌生的東西進到她底固定了的,清楚明白的心裡來。於是,代替那個計劃好了的,慶祝金錢的、道德的、凱旋的歡宴,她走進了夫子廟一家菜館,要了香腸和酒。

陸明棟露出深沉的、勇毅的神情喝著酒。姑媽沉默地看著他,一點都不阻攔。

像每年一樣,姑媽到龍潭鄉間去作消夏的小住,享受單純的親戚關係所給予的溫暖,權力,和“我是存在著,生活著的”這個信念--這些於姑媽都是必需的。用她自己底話說,她是去看姨侄女。她用興奮的聲音說這句話,臉上帶著驕矜的、歡樂的光彩,因為她在這句話裡說明了別人用另一種方式說明的,強烈的東西。

人們時常看見孤零的老太婆,精明而興奮地在街上走著,提著為老年人所特有的,使年輕人感到苦惱的行李--白布包袱之類,而用大聲和所遇見的一切熟人說:她是去看姨侄女。人們覺得這是無謂的--看姨侄女。老太婆們不能用另一個字眼來說。但老太婆們是在這裡說明了她為它活著的那個強烈的,主要的東西。在這個世界上,沉默使人們距離,言語--人們只能使用自己底那一句話--也不能使人們互相交通。

在南京底有名的苦熱裡,老太婆不知疲倦,到處跑著。姑媽到龍潭去,安排好了應該遺忘什么,和應該得到什么。於是姑媽果然就滿足了。

姑媽很有做客的嗜好。姑媽有著做客的全套的語言和風致,有時還有眼淚,但姑媽正是在這一切裡面才經歷到可驚的真實和感動。當她帶著假的笑容向她底姨侄女高聲地誇張並假造一切生活在苦惱時,她眼裡就有淚水;並且由於她所感到的“看姨侄女”的歡樂,她在心裡真的哭了。“這一年來,我老太婆是無時不在想你啊!秀英,我底兒子!你曉得老太爺是死了啊!”

姨侄女屬於蔣家底支系。每個人的生涯裡總有一段辛辣的故事吧,於是,在這些辛辣之後,窮困的蔣秀英嫁到鄉下來了。丈夫是很有趣的矮子,並且是勤勞的好人,叫做黃潤福。五年前,龍潭底人們是不知道有叫做黃潤福的這個競爭者的,但現在,由於命運底犒賞,黃潤福夫婦就建立了他們底王國了。

黃潤福是想不到人們為什么會進城的。姑媽底姨侄女,和從前生活過、夢想過的地方隔絕了,心裡有著深深的寂寞。但她也能夠被安慰,因為她覺得她是能夠服從黃潤福的。黃潤福在龍潭街上有一棟房子,舊了;在小坡下有一座新建的、寬敞的草房,就住在草房裡。現代的人們是沒有這種享受了,在你看到這種草房,這種大的、髮油亮的竹椅子,這種好客的主人,和屬於這主人的周圍的一切土地,一切山坡,一切稻子和一切瓜果時,你便知道這種享受是什么了。

黃潤福和親戚們沒有來往,因為他們從前欺凌過他。他和什么人都不來往,但用一種可驚的禮節歡迎著拜訪者。那種禮節底力量真是可驚的,因為,在你所沒有注意的時間裡,一切糖食、蜜餞、瓜果,都在汙黑而發亮的大桌子上陳列出來了;就連那系在柳樹下的驢子都動著蹄子和耳朵,並且溫柔地嘶鳴著,表現出這種歡迎來了。但這些糖果和蜜餞,多半是黃潤福自己吃掉的,他是非常好吃,有一個可驚的舌頭和一個可驚的胃。

姑媽很安慰地感到,在這個鄉間,在黃潤福夫婦這裡,一切都沒有變化。姑媽感到,這兩年來,她底一切全變化了,惟有這裡沒有變化。在這片領土裡,她是依然享有著從前的一切;一切殷勤,一切客氣,一切感情底誇張,和一切深遠的情懷--寂靜的、憂鬱的、古舊的情懷。

姑媽領陸明棟和蔣純祖同來。第一天,姑媽和侄女談論蘇州底事和自己底一切苦惱。第二天,黃潤福把姑媽扶上驢子,大家到塘邊去釣魚。

在茅亭裡,侄女替姑媽捶彎魚鉤,而從這個想起沈麗英和蔣淑珍來:她們,在三年以前,曾在這個茅亭裡釣魚,曾在這裡把針捶彎,當作魚鉤。姑媽把魚鉤投到水裡,看著水面大聲地說著話,侄女臉上有安靜的、憂鬱的表情。黃潤福卷著褲管坐在木凳上,從布袋裡掏出花生和酸梅來--這個布袋是掛在驢子身上的,上面有著動物底騷氣--吃著,同時凝神地聽著姑媽。

驢子系在茅亭旁邊。兩位少年是投到遠遠的田地裡去了。“釣魚要有耐性。”姑媽大聲說,看著水面,“這一年,秀英,我是多么想你啊!我夢見你馱著稻草,又夢見你生了小孩子了。你什么時候就要生呀?”

侄女臉上有嚴肅的,特別嚴肅的笑容,看著水面。因為某種情緒,她底手動了一下。

“麗英怎樣?”她問。

“她苦啊!她太軟弱。為人不能太軟弱。牧生這個人,把事情丟了--昨天我跟你說了的。秀英,在她們幾個人裡,到頭來還是你好啊!”姑媽說,淒涼地笑著;而因為酷熱的緣故,好久地保持著這個笑容。“魚來了,看我這個老太婆!”她拉動魚鉤,又放下去。

“姑媽,您要放遠--您請嚐嚐梅子。”黃潤福甜蜜地笑著說。

“看,還叫姑媽,我知道你要吃光了!”蔣秀英向丈夫說,憂鬱地笑著。

黃潤福有罪地笑著,藏起了梅子,然後拍了幾下衣服,站了起來。

“姑媽,看我來釣吧!”他說,甜蜜地笑著。接了釣杆,坐了下來,他就變得多話了。同時姑媽也多話;姑媽憐愛地笑著。於是,他們兩個人就不停地、輪流地說著。蔣秀英憂愁地笑著,聽著他們。

“你想想啊,姑媽,從孫傳芳過龍潭那年子起,我就只進過一次城!蔣秀英進過三次城,有一次,姑媽您過五十歲!--啊,魚來吃了!”

“你動得太快了!”姑媽精明地說。“孫傳芳打南京的時候,我們母女帶明棟到龍潭來避難,那才避得巧啊!山底下整夜地開火,--”姑媽說,看著輝煌的田野。“就是潤福記性好!那時候阿龍逃掉了,去當警察,還帶著王家的姑娘,是吧?”姑媽向秀英說。“革命軍進南京城的時候,大炮對著鼓樓開,又對著洋鬼子底教會開!--老太爺在蘇州就急死了,淑媛她們相信教會呀!”

“提起你們蘇州來,不是說見外的話,我是不贊成那些小姐們的!”他說,但顯然“蘇州”使他感到榮耀。他看了蔣秀英一眼,顯然,在這裡,這個固執的好人和他底妻子有著鬥爭。“不過,老太爺一生一世,那樣大的一個家,又那樣有錢,唉,天不公道啊!--魚簡直不吃了!”

“是啊,要是天公道,金素痕那樣人家早就遭雷殛火燒了!你想蔚祖--”姑媽停住了,發現蔣秀英在流淚。

蔣秀英向著水面,肩膀靠著亭柱,用衣角揩著眼淚,竭力壓制著自己底激動。姑媽一靜默,她就哭出聲音來了。“兒啊!可憐,兒啊!”姑媽說。

秀英突然轉過身子來,跌到坐椅裡去,蒙著臉,抽咽著。“我們底--老太爺啊!”她,這個“蔣家底女兒”,哭著,說。

黃潤福憐憫地看著她。顯然這個好人一時不曾想到她底哭泣和自己有什么關係。

“唉,哭有什么用啊!”他難受地大聲說。“--看,魚來了!”他站起來,提起了釣杆:他釣到了一條魚。姑媽,正在揩著眼淚,向著魚憐愛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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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暑熱裡面,田野裡有著乾枯的、灼燒的氣息。蔣純祖和陸明棟沿著稻田裡面的彎屈的小路向茅亭走來。蔣純祖是挾著兩個很大的西瓜,陸明棟,手裡拿著枝條,沿路鞭打著稻穗。他們兩個人都興奮、發赤、流著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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