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六章(2 / 5)

“張先生說,你很有音樂天才!”

“哦!--但是他不應該這樣的誇獎一個年輕人!”蔣純祖雖然被這個誇獎激動,但因為黃杏清的緣故,憂鬱地回答。

張正華嚴肅地看了他一眼;張正華想到,蔣純祖底這個回答,是由於矜持,然而是高貴的。張正華,是有著愉快的,嚴肅的性格;蔣純祖以後知道,這個活潑的,智力缺乏的人,是以一種中庸的態度尊敬著一切,從而保守了自己。他是很平靜地一個階段又一個階段地從事著他認為是有著意義的事情;他總找到一些事情做;這些事情有時是苦重的,有時是小巧的,有風趣的,他,張正華,認為是藝術的,以溫柔的,善良的情緒在中間耽溺著。

張正華,因春天底深夜而興奮,中止了談話,高舉禮帽,在空闊的道路上踏著大步,唱起進行曲來。蔣純祖,因張正華底快樂而輕鬆,開始唱歌,感到了優美的鮮潤的春夜。“如果敵人要來毀滅我們,”他們唱--“我們就要起來抵抗!”

在前面的透明的空氣裡,傅鍾芬底嘹亮的興奮的歌聲傳了過來。

輕輕的,莊嚴的聲音,第九交響樂開始了。大家坐在安適的,明亮的小房間裡;主婦以咖啡招待客人;大家都對交響樂懷著敬畏;留聲機放在小的圓桌子上,音樂開始了。

主人坐在圓桌旁,吸著煙;主婦披著優美的短大衣,抱著手臂站在門旁。大家寂靜著。熱烈的,莊嚴的聲音從圓桌播揚著;神奇的,憤怒的聲音飛濺著;溫柔的,嬌嫩的樂音帶著神秘的思索向上漂浮。蔣純祖坐在窗邊,咬著嘴唇,下垂的眼瞼在抖動,蒼白的臉上有著感動的,柔弱的神情。他,抱著熱情的雄心,竭力企圖理解貝多芬底複雜的結構;他在這個努力裡迷失了。這座音樂底森林是無邊際的;他熱切地奔跑過去,覺得前面有光明;他奔跑著,光明還在前面。他底洶湧的熱情淹沒了一切,他不能看到每一株樹,不能看到這座森林。樂曲終結,他突然安靜了;他發覺他並未聽見什么。

他惶惑地抬起眼睛來,看見了坐在對面的神情渙散的黃杏清。

“是的,她一定聽見了什么!”蔣純祖想。

黃杏清並未注意地聽音樂;最初的樂音帶來了莊嚴和沉靜,使她想到了一些細微的事。接著她想起了全然相異的另一組細微的事。她底思想遠遠地飛開去了;她不再聽到音樂。但每一組樂音使她想起一些事情,或者是,有了一些思想;而這些思想是夢境似的,微弱的。音樂結終了,她突然回到目前的世界裡來,全然記不得自己想了些什么,有了渙散的表情。

她底面容使蔣純祖激動。蔣純祖環視所有的嚴肅的面孔,要求主人再開一次。

音樂重新開始了,黃杏清睜著驚異的眼睛望著留聲機;而蔣純祖望著她。漸漸地蔣純祖不再看到黃杏清。蔣純祖安靜了,覺得有奇異的力量在自己心裡擴張了開來,同時向內部收縮,凝聚。這個力量是這樣的強烈而和諧,使他感到甜蜜和恐懼;甜蜜和恐懼都同樣的微弱;凡是人類所能經歷到的情緒,都同樣的微弱。蔣純祖覺得自己可以站起來,完成任何事情;但他踏緊了地面防備跌倒。他模糊地意識到他是故意這樣,但不明白何以要故意這樣。

“是的,這裡是它!它在高空裡,它在猛烈的火焰裡!”蔣純祖想;活潑的樂音駕馭著他底思想:“我好像感到過!好像曾經發生過!是的,一定曾經發生過,但在什么時候?它好像輕煙向上漂浮,但在什么時候?啊!現在!現在!現在!一切都是現在!”他覺得他要向前奔跑了。

他抓緊拳頭;他覺得他是抓緊了他自己。樂曲終結,他站了起來,看見了黃杏清。他猛烈地,大膽地凝視著黃杏清。黃杏清向他微笑。

“啊,現在!幸福!”蔣純祖想。

黃杏清嚴肅地看著主人。

“她曾經向我笑么?曾經有過這樣的事,曾經有過那一切么?是的,曾經有過!我現在是多么安靜!多么美妙!”主人取出幾張自己底照片來,在背後簽名,分送給大家。蔣純祖,在幸福的,感激的心情裡,向主人道謝,眼裡有淚水。

黃杏清最先告辭。接著大家走了出來,主人送到門口。大家散開去,剩下了蔣純祖和傅鍾芬。他們沿著江邊的道路慢慢地行走。在春天的如此溫柔的深夜裡,他們都有快樂的,興奮的情緒,他們都嫌路太短。

輪渡在江裡航行,傳來愉快的馬達聲。黑暗的江流裡,發著微光的,美麗的波浪翻滾著;對江的黃鶴樓下,有燈火印在水裡如金色的橋樑。空氣是如此的輕柔,如此的沉靜;微風裡有涼爽的香氣。江漢關底大鐘敲了十一點,最後的溫柔的聲音,久久地在空氣中漂浮著。蔣純祖,陶醉在這一切裡,並陶醉在傅鍾芬底頭髮所散發的香氣裡,在傅鍾芬身邊慢慢地行走。

“我果真是戀愛了么?”突然他想:“我戀愛誰呢?是她呢,還是她?是的,我是戀愛了,我需要么?”他想。接著一切思想都消失了;他不再能想什么,但覺得他是無比的幸福,無比的快樂。他意識到自己身上有清醒的,愉快的力量。他底臉在涼風裡愉快地打抖。

他覺得他愛傅鍾芬;他身上的清醒的,愉快的力量使他覺得他愛傅鍾芬。在現在,這個意識沒有任何暗影。傅鍾芬是靜靜地挨著他行走。他們已兩天未說一句話,但現在他們和解了。傅鍾芬覺得如此美好的時間假如錯過,是可怕的;她覺得她不能再等待,她覺得她會變老,變醜。她明白她已和蔣純祖和解了;他有溫柔的悲傷,她底心在甜蜜地悸動。

她認為應該由蔣純祖先說話,不應該由她先說。發覺到路程慢慢地變短,時間慢慢地消逝,她想在欄杆邊站下來;但她覺得應該由蔣純祖先站下來。一輛汽車從小街馳出,他們避到欄杆邊;在車燈底強烈的光亮下,他們站了下來。他們一致地望著汽車消逝。於是他們停住了。

傅鍾芬嚴肅地望著蔣純祖。

他們是站在微弱的光線下。深夜裡街上沒有行人。蔣純祖望著江波。蔣純祖突然地看著傅鍾芬,被她底美麗驚住;他,蔣純祖,直到此刻才發現她底美麗。他在甜蜜的激動裡麻痺,同時覺得自己清新而有力。

“可以嗎?可以嗎?”他想。他吻傅鍾芬。他覺得傅鍾芬掙扎了一下;在沉醉中他覺得痛苦;他重新看著傅鍾芬,企圖瞭解。但他沒有力量了解;他記不得一切。他再吻她,並緊緊地摟抱她。她未掙扎,她順從了。

蔣純祖迷醉著,一切是如此溫柔;但同時有另一個蔣純祖清醒著,這個蔣純祖冷冷地觀察著,並批評他正在做的這一切。蔣純祖在沉醉中有逐漸增強的痛苦。

傅鍾芬脫開他,嘆息了一聲。

“蔣純祖!”她說,她底嘴唇戰慄著,眼淚流了下來。“為什么?”蔣純祖問。“發生了什么?究竟發生了什么?”他想。

“我覺得--我覺得--”她哽咽,說,“我覺得難受!多么難受!”她說。她不敢說她怕母親知道,因為她怕蔣純祖--她怕這個時代批評她思想陳舊。

“我們能夠嗎?”傅鍾芬膽怯地問。

“為什么不?”蔣純祖嚴厲地說。

“是的,你知道,那我覺得是多么,多么幸福!我什么都不怕!我永遠忠實於你,就在你變心的時候也忠實於你--是這樣嗎?”她說,溫柔地笑:“你說對嗎?--假如你變心,那我是要多么痛苦!我明白我們將來會分離!我明白!--”她壓迫自己;於是她傷心地哭了。她想像她是為蔣純祖而犧牲了,內心有甜蜜。年輕的人們,害怕實際的一切,即是這樣地美化實際,安慰自己。於是他們都哭了。他們竭誠地感傷,竭誠地表示犧牲,竭誠地互相安慰。他們不明白實際上他們是竭誠地互相分離。

蔣純祖同樣地壓迫自己,傷心地哭泣。他說,在這個時代,他將要在荒野中漂流,在一個破落的村莊中寂寞地死去,而在死的時候紀念著她。他說他驕傲地對她堅持了那么久,現在被愛情屈服了;他,蔣純祖,從來不曾知道愛情。他說她是一個善良的女子,那樣的樸素,那樣的單純,不知道這個時代底痛苦,不知道自己,不知道將來,而他,蔣純祖,是已經沒有了這樣純潔。這些話有多少是真實的,蔣純祖不知道;假如它們是虛偽的,他便要覺得羞恥。

蔣純祖望著對江的燈火,向這些美麗的,淒涼的燈火盟誓和禱告,傷心地哭下去,使傅鍾芬恐慌起來。傅鍾芬害怕這種哭泣,因為它和表示忠誠同時表示分離--她意識到這個。傅鍾芬,因為企圖蔣純祖底忠誠,在哭泣中表示犧牲,但未料到蔣純祖會如此的徹底,竟至於破壞了一切。蔣純祖是比她更強烈,比她更企圖絕望的忠誠。

傅鍾芬是疲勞了,搖動蔣純祖,希望他停止。她因焦急而哭出聲音來,但因為她不願在這種感情--她認為它是時代的感情--上落後,她覺得她是為蔣純祖底話而哭。她止住,又搖動蔣純祖。

終於他們都疲勞了。愛情和激情帶來了愉快的,幸福的疲勞;周圍的景物變得特別清新,特別美麗。蔣純祖又吻傅鍾芬,他們疾速地走回去。

走進小街的時候,天開始落雨。蔣淑珍從床上起來替他們開了門,昏沉地問他們為什么回來得這樣遲。蔣純祖畏怯地看著姐姐,沉默著;傅鍾芬簡單地回答說,演奏會散場以後,大家去吃了東西。蔣純祖注意到傅鍾芬底態度是冷淡的。蔣純祖覺得,對於蔣淑珍,這是殘忍的。

蔣純祖溫和地問姐姐睡了多久了。他覺得自己是虛偽的。他走進房,開了燈,站在桌前,什么也不能想,所著愉快地落在瓦上的繁密的雨聲。

蔣純祖長久地站著,望著前面。

“這是春雨!是的,這是春雨!”他想,心裡有甜美,於是睡下,熄了燈。

雨聲繼續著。他覺得自己在愉快的疲勞中睡著了。他覺得一切都美好,一切都幸福。但忽然他坐了起來。也完全清醒了。

“對於姐姐這是多么可怕!”他恐怖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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