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六章(2 / 7)

小說:財主底兒女們作者 作者:路翎

金小川在做六十歲生日的前兩天託大女兒來找金素痕,要她在生日那天一定帶蔣蔚祖回家。金素痕向姐姐訴了苦,咒罵了父親,但沒有回答到底去不去;第二天她回家和父親提起了房租的事(他們是為這個吵架的),其次又提起古玩的事,要父親歸還。金小川讓了步,於是第二天蔣蔚祖夫婦回到家裡來。

金小川有很多原因要女婿女兒回家。首先,關於蔣蔚祖夫婦的謠言傳得很厲害,這些謠言多半是怪誕的,金小川怕蘇州知道;其次,他正在和那個名律師為兒子底離婚進行訴訟,這次做生日的主要目的便是拉攏和這個訴訟有關係的某些人,而在這個場面裡他需要金素痕底幫助。他並且需要蔣蔚祖底出現的幫助,因為那個名律師舉了例,說他們家底婚姻完全是以騙錢為目的。--他想當眾表示他對蔣蔚祖是如何的關切、嚴謹、慈愛。

這個宴會是非常的熱鬧的。頭一天晚上金小川便開始擺設賭場,並且蒐羅了夫子廟底名歌女來家。到場的人有法官、推事、律師和親戚們。金小川奔跑得焦頭爛額,當天早晨七點鐘還跑到法院裡去找客人:他怕他們不來。

最後,他指點了一切,換上了長袍馬褂,笑容可掬地走進走出,向所遇到的一切人點頭。遇到廚子,他說:“啊,有了嗎?配到了嗎?好極了,乾淨點,有賞!”他向西裝筆挺的兒子說:“啊,換了領帶?好看!今天,記著,你要有禮貌。”

金素痕和蔣蔚祖來到時他特別笑容可掬,好像他們是客人。

“啊,好了嗎,唔,長胖些了!要多吃東西!今天天氣不錯!”他說,拍蔣蔚祖底肩膀,實驗他底關切和慈愛,這是他立刻就要表演的。

客人愈來多,屋裡愈紛亂,他笑得愈緊張,愈快樂。金素痕穿了深綠色的、長得拖地的旗袍,帶著輕蔑的、不經心的、愉快的神情走了進來,向一切人點頭,高聲地說著話。她不注意任何人,但向任何人說話,因此感到這些人是一個流動的,可以控制的整體--這是她底戰場。她開始笑得更愉快,向年輕的推事先生說到日本武官柴山底滑稽故事;向律師先生說到日本飛機底速度和效能;又向某位穿長袍的老先生說到張學良。

然後她轉向幾位年輕的太太。

“啊,真了不起,國家大事放在他們手裡呀!”她揮手帕,笑著。

“你想,金小姐,國家大事怎么會在我們手裡。真是!”留須的,瘦長的法官先生憂愁而滑稽地說,看著手。“要打手心!”金素痕笑,表示談話完結,迅速地走進正在賭博的房間。

金小川走近呆坐在椅子裡的蔣蔚祖,向他笑著,使大家注意他(大家早已注意他),於是稱讚他底文雅,並且拍他底肩膀。然後他坐在他底旁邊,翹起了腿,向法界底人們提起他底訴訟。

大家帶著憂鬱的表情聽著他。

“我金小川老了,這些事情也足以令我疲乏!”他以異常宏亮的大聲說,笑著搖頭。“小兒底婚事,原是他們自己做主的!他們在學校裡戀愛,真的是如此!他們要離婚,當然就離婚!各位,現在是民國啊!又不肯離婚,又要說什么錢!各位,哪一本法律條文裡有?哪一本里有?哪一位找出來我白送他十萬!他還是律師!--我金小川這回是被告,我就不說話,看他們怎樣解決!--沒有路子,錢就沒處花,”他小聲向年輕的推事先生說。“他底老人家就跟我說過,”(他指蔣蔚祖)“說打官司要正直,花錢也就正直!我這個人治家是向來讓兒女們自由!我並不是老式人!”他大聲說。“是的,是的。”瘦長的法官先生說:“不過,清官難斷家務事,私下了結怎樣呢?”

“這個,要看他!--這種人家真是混蛋!這種混蛋人家!下回各位看吧,我一上庭就罵--現在是民國!”金小川叫。

法官先生笑了笑,站起來走進房。於是金小川湊近年輕的推事耳語,並且霎眼睛,比手指;年輕的推事先生不住地笑著點頭,不住地從微笑變嚴肅,好像他極同意金小川所說的。房裡有鬨笑聲,年輕的推事先生露出快活的、好奇的表情,笑著,不住地向金小川點頭,走了進去。

“唉,中華民國怎么得了喔!”金小川說,盼顧,笑著看著蔣蔚祖。“啊,高興嗎?”他諂媚地笑著說。在思索著什么的蔣蔚祖透露了瘋人底微笑。金小川搖頭,走向肥胖的律師,抓著這位律師底手臂向他耳語,並且推他進房。

蔣蔚祖狡猾地盼顧著,坐到另一張椅子上去,思索著。“大家都看她,她是賣弄風騷!這些人全是混蛋豬狗!他們為什么要活在世上!哈,他們有什么高興要笑!他們底老婆偷人,而他們自己斂財,他們真高興!我要指破他們,叫他們不敢向她笑!叫他們哭哭啼啼,那么,我總得有個辦法!啊,想一個辦法!”

一個妖冶的歌女從賭場笑著跑出來,看見這位年輕的、衣著高貴的先生,便站下。

“哎呀,你一個人坐著嗎?”她用手巾揮臉,走到他底身邊,坐下來。

“哈,一個女人,一個妖怪!不理她!”蔣蔚祖想,轉過臉去。

“哎呀,真是,你好像頂愁悶!你們這些先生!”“她說什么?罵她,罵他們!不,等一下!”蔣蔚祖想。“您有心事嗎?”

蔣蔚祖轉臉,向她怒目。

“啊喲--,好大的架子!”

歌女坐進了另一把椅子,沉思起來。蔣蔚祖繼續思索著。“一個男人要有脾氣,有時候應該把桌子推翻!”他想,“有時候要打架!有時候又要特別有禮貌!為什么有時候這樣有時候又那樣?是哪一個規定的?不管它,還是想我底辦法!那么--啊,她在偷看我!”他轉過臉去:“我年輕,我好看嗎?為什么素痕不說我好看呢?啊,她看我,因為我有錢!”

他想,覺得歌女還在看他,站起來,走進賭場。他擠在人堆裡觀看著,監視著金素痕。金素痕異常高興,大聲吵鬧著,因為贏了錢。

“啊,九點,天門!她是天門!”蔣蔚祖想,“這個混蛋胖子是癟十!這個小狗是紅的!這個叫花子(他喚這個人做叫花子,因為這個人用叫花子般的眼光看著金素痕),另外,這裡兩匹豬,一個小狗!”他看著鬨笑的人們。“好,有!他們賭錢,我去叫警察!”忽然他想。“不,要叫素痕出來!”

於是他擠過去碰金素痕。金素痕回頭,叫他等一下。所有的眼睛全看向他們,金素痕臉紅,惱怒地皺眉。“素痕!素痕!”蔣蔚祖喚。

金素痕不回答。很多眼睛注視他,他向這些眼光怒目,轉身走出來。

吃飯以前金素痕走出賭場,上樓化妝。蔣蔚祖出去找了警察來。

蔣蔚祖含著得意的笑容領著警察進來,把賭場指給他看。這位警察顯然是熱情的生手。看見那些華貴的先生們,便莊嚴地向他們鞠躬,推事先生跑進房去。大家鬨然擁出來。金小川笑著,走向警察。

於是,迅速地,警察先生消失了他底強硬的莊嚴,狼狽起來了。大家包圍了他,律師先生給了他一張名片,法官先生也給了他一張;為了要顯顯身分,法官先生就用他底尖銳的嗓子吼叫了起來。“這張名片給你們局長!說是我明天來看他!”法官先生說,拍了一下挺出來的胸膛。

“算了吧--這又不是--況且--唉,你這個警察!”婦女們說,騷動著。

警察滿頭大汗,紅了臉,抓著兩張名片,向蔣蔚祖看了一下。蔣蔚祖被圍在人群裡,困惑地皺著眉。

“他是瘋子!”有人說。

“這個,你們請拿回去!”警察先生說,遞出名片來,“我又不是--我也是,國家底,公務人員!”他說,絞扭了一下身子:“而且我,對於這個,是一種,責任!”他說,痛苦得流下了眼淚。

“算了罷!”金小川說,推著警察往外去。

“我絕對不能!”警察憤怒地抵抗著,在門邊說:“這個,我絕對不要!”他說,從金小川底肩上摔下了兩張名片。

金小川轉來,拍著蔣蔚祖底肩膀,領他走進堂屋。金素痕下樓來,冷冷地向大家道了歉。

大家議論著警察,從警察議論到市政府;大家同情地看著金素痕,向她說笑,免得她過於傷心,金素痕笑著和他們談起市政府底趣聞來。歌女坐在桌邊媚笑,準備著表演--宴會因警察和蔣蔚祖而意外地生動。蔣蔚祖坐在位子裡,思索著。他覺得這些人全和他敵對。

他看著金素痕,看著歌女,比較著她們;又看別的女人和男人,思索著。

“你們這些豬狗!你們是禽獸!”忽然他用憎惡的細聲發表思想,輪流地看著大家,使酒席頓然沉寂,“你們應該羞死,你們斂錢,偷竊!賭博又殺人!你們簡直吃人,你們吃的是人肉!”他大聲說,咬著嘴唇。他底眼睛可怕地發著光。

金素痕叫了一聲,跑過來拖他往內房走。他垂著頭,順從地跟隨著她。金素痕把他推在床上了。

他憤怒地笑著,面朝內,繼續思索著。

金素痕氣得打抖。

“你要我死!告訴你,我死了你也不想活!--好一個蔣蔚祖!”她說,喘息著。

蔣蔚祖因思索人生而淒涼,沒有聽清楚她在說什么,做手勢要她坐下。

“還不出來嗎,搞些什么?”金小川伸頭進來,焦急地問。“滾開!”金素痕憎惡地叫。“你要死!你要死!”她向蔣蔚祖說,然後憤怒地走出去。

“她又去了!但是我等一下,我想一想--人生好淒涼!”蔣蔚祖想,流著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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