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五章(2 / 5)

蔣純祖轉過身子去,為了不使小孩發現自己底眼淚。

在蔣純祖來到的第三天,沈麗英帶著女兒和未來的女婿過江來玩。沈麗英,像往常一樣,進門便喊叫。蔣純祖在樓上聽見她底生動的聲音,感到愉快。當他,蔣純祖,披著大衣走下樓來的時候,她已經奔到樓梯口來了。

關於她們對他,蔣純祖的掛念,關於她們內心底不安,以及關於她們這幾年來的痛苦,沈麗英是怎樣的唱著歌啊!

蔣純祖沒有來得及聽清楚,她已經說得很遠了;不知怎么一來,她說到了往昔的恐怖時代--在她年輕時,她目睹了這個時代底悲壯的場面--露出驚心動魄的表情來。顯然她很感動;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感動:也許是因為女兒即將訂婚,也許是因為未來的女婿坐在面前,也許是因為看見了為大家所關懷的、純良而謙遜的蔣純祖。恐怖時代底回憶,在她底心裡突然變得那樣鮮明,好像一切是昨天才發生的。她深信無疑,對蔣純祖說恐怖時代,對不會說話的未來女婿表現她底說話的才能,有著重大的意義。

蔣純祖灑脫地坐著--在沈麗英面前,他總是如此--在聽話的時候觀察著穿著美好而笨重的衣服的、皺著眉頭的、鮮豔的陸積玉,和她底沉默而謙恭的愛人。

沈麗英,穿著半新半舊的綠綢的皮袍,在藤椅裡轉動著,做著熱情的手勢,睜大了她底美麗的、有些浮腫的眼睛,說到了恐怖時代。蔣純祖嚴肅地打斷她,問她事情發生在哪一年。

“我記不得了。”她回答,喘息著,好像女學生。“是民國十六年罷?”蔣純祖提示。

“不,還要早些,是十三年!”沈麗英熱情地叫了起來。“在那個時候,你還只是那一點小!我們是看過多少啊!那時候是殺革命黨!你記得嚴家橋和沙帽巷罷?就在十字路口砍頭,一天平均有二十個,我們看見,可憐都是年輕的後生啊!一個個都是漂亮的、白白淨淨的後生啊!”她說,有了眼淚,顯然的,這些年輕的後生,是驚動過她底青春的。“從我們底門口綁過去,可憐一個個還喊著萬歲!他們都是剛剛加入的,他們哪裡知道什么,他們都是無辜!都是好人家的兒女啊,我們都認得,還有女的,剛結了婚!在沙帽巷口有一家皮匠店,那個老皮匠你後來還看見過,那時候縫一個人頭十塊錢,他一天縫幾十!收屍的,都假託是不相干的親戚,哭都不敢哭一聲!--這樣一共有半個月,後來革命黨打進城來了,沒有死的,關在監牢裡的,還有幾百人,這一下他們就威風了,革命黨用軍樂隊把他們迎出來,他們抱著哭,他們穿上了新衣服,他們在汽車上面遊行!--活著的,是威風了,但是要是遲一天,死了呢?你想想,究竟為什么?”沈麗英含著眼淚雄辯地說。

蔣純祖嚴肅地看著她。在沈麗英熱情的表現裡,蔣純祖生動地看到了,他幼年時代每天來往的那條街,那些店家,那片陰沉的天空,那個皮匠。他是看了那個狂風暴雨的時代,以及他底那些被皮匠縫起來的,英雄的前輩們。

蔣純祖沉思地笑著,看著沈麗英。他是這樣的生動,灑脫,雖然他底身體又在發燒。他底那些英雄的前輩們,是震動了他:他在心裡激情地呼喚著他們,但同時他在外表顯得生動而灑脫。他希望知道得更多一點,但這時沈麗英已經走進了另一個熱情了。

蔣淑珍問了一句什么,沈麗英就說起王定和、工業、商業,棉花等等來了。

“這些事情我是不懂!”她說,“據王定和說,現在政府對工業一點辦法都沒有!政府都沒有辦法,我們怎么辦!那裡頭的事情複雜得很,一包棉花,半天功夫不到。就上當五百塊錢,你想這叫人家怎么辦!四川,陝西,湖南,是產棉區,今年全國非要二百萬擔才夠,但是無論如何總差七十萬擔!有的日本人搶去了;米漲價,四川人種稻子了,又是抽壯丁,又是這個又是那個--我跟王定和說,還是乾脆做生意吧!但是其實呢,”她向蔣純祖小聲說,“只有五十個工人了,掛羊頭賣狗肉,還不是做生意!要不然工業家吃屁--我就不相信!”她說,撅著嘴。顯然她對王定和很不滿。“講到去年那一批棉花啊,部裡頭派人來調查,整天請客--王定和把什么事情都推給牧生!但是他也竟然承擔下來了。他隔幾天要和老人家一道進城!”她說,流下了感激的眼淚。

“王定和答應給秀芳升一級!”沈麗英繼續說,“牧生要她到課裡來做事,但是要她每天練練小字。她現在小字寫得比陸積玉都還好!也是肯吃苦!大家都喜歡她!王定和好多次要她到淑媛那裡去吃飯,她都不肯去!她喜歡姑媽,常常到我們那裡來!這個丫頭,可憐的--”她停住,因為發現了蔣淑珍底眼淚。

“大姐,我們後面去談。”沈麗英站起來,小孩般看著蔣淑珍,說。

這樣,她們就把陸積玉,她底愛人,和蔣純祖留在房裡了。陸積玉有些懼怕蔣純祖,立刻就溜掉了。於是蔣純祖就開始替面前的這個老實的男子感到痛苦了;他覺得,這個人坐在這裡,一定是非常的痛苦。他想,要是他,恐怕早就溜掉了。

他想到,在這個男子面前,他定是非常傲慢的。他剛才的生動和灑脫,對於這個老實人,一定是傲慢的。他相信這個男子是善良的、正直的人,但他又不可抑止地嫌惡他底痛苦,從一種優越的感覺,他嫌惡這個人底痛苦,雖然在良心上他很覺得苦惱。在這一類人的面前,雖然他竭力謙遜,他總感覺到自己底傲慢,這種老實人,是特別鮮明地反映出他底優越來,使他感到良心底責備,因此他厭惡他們。

坐在他底面前,這個老實的青年開始顯出不安。蔣純祖為他痛苦,看著他。

“我忘記了你底姓名。--她們剛才告訴我。”蔣純祖說,希望顯得親切,但一說出來,就覺得這句話等於一個權威的命令。他感到嫌惡。

“敝姓王,小字昇平。”這個老實人說,在桌子上欠著身。蔣純祖不安地沉默著。

“蔣先生以前在哪裡?”王昇平說,謙恭地笑著,拉了一拉衣。

“我是在鄉下教書。--是的,在鄉下。”蔣純祖說。同樣的,他希望和平,但變成了命令。他替王昇平痛苦,同時嫌惡他,因為他映出了自己底優越,使自己陷入了良心底苦惱。

“請坐,我有點事!”他說,走了出來。

他發燒,昏沉,上床睡了。

晚飯後,王昇平離去,沈麗英,在和蔣純祖長談之後,開始和女兒長談。

“兒啊,和你像這樣子說話的機會,已經很少了!你現在心裡還有什么主意?痛痛快快地說!”沈麗英說。陸積玉突然覺得母親迂腐。在幸福中,陸積玉顯得嬌嫩,正如在悲苦中她顯得頑強一樣。

“算了吧,你一天到晚說,真是叫人心煩!--”陸積玉撒嬌地說,搖動肩膀。因為覺得母親愛她,她歡喜;她歡喜,因此撒嬌。

沈麗英覺得歡喜。

“女兒啊,王昇平是很好的人,自己又積了一點錢,但是--”

“媽,不許你說!”

“是啊,怎樣?”

“我自己還要五百塊錢,還有,我要你把那件衣料送我!真的,你一定要送我!她們用那種顏色做外衣,非常好看!我要,好不好,啊?”

“真是不知足的東西!你看你笨頭笨腦地穿了一身,我自己可憐三四年都沒有做一件衣服!”

“你還要做什么衣服!你有那么多首飾!”陸積玉生氣地說。

“算了,我不跟你談!蠢心眼!”沈麗英,懼怕悲傷,沉默了。她漸漸地越想越悲傷,她覺得女兒過於自私。她突然覺得撫育兒女毫無趣味,她底辛苦的半生毫無趣味--她站起來企圖走開。但陸積玉追著她。陸積玉,第一次感到,有母親,是怎樣的幸福;在歡喜中陸積玉天真地放任,絲毫都沒有覺察到母親底心情。

“我不許你走!你休想逃開!”

沈麗英沉默著,她明白,和說話同時,將是不可抑止的眼淚。

“買路錢;買路錢!啊--”陸積玉說。

“走開,積玉。”沈麗英嚴厲說。

陸積玉失望,委屈地看著母親,然後安然地哭起來了。陸積玉哭著說,她從小就受苦,在這個冷酷的社會上,心裡是這樣的淒涼。她說,她不應該太高興,希望別人底幫助;她明白她底孤苦的命運,她將被所有的人輕視,一個人淒涼地生活著,好像在孤島上。她哭著倒在椅子裡。

沈麗英皺著眉頭站著。於是在她底臉上,出現了痛苦哀情,她走向女兒。

“這才奇怪呀!”沈麗英被激怒了,叫。

“女兒,不哭,衣料我給你。”她說,同時悲傷地啜泣起來。但現在她並不是為自己而悲傷了;現在她是為女兒而悲傷。她覺得女兒,從出生以來,從不知道愛嬌、幸福、華美、的確是非常的不幸。她底母親的本能告訴她說,女兒到現在還是這樣的天真,是值得寶貴的,但在這個冷酷的人間,這種天真,是一種不幸。

“女兒,從小就受苦啊,還有我底可憐的明棟!”沈麗英啜泣著,說,“我不怪你,要是我有錢,我恨不得替你把什么都,都買下來!你讀書不多,這幾年你自己努力,我心裡知道!不過,我底情形,這幾年,你也曉得--”沈麗英倚在桌上,支著腮;淚水不斷地流下來,她啜泣著。“女兒,做人艱難啊!”

陸積玉已經安靜,澄清了。她挺直地坐著,嚴肅地看著母親,好像她要承擔她所理解的這一切。在過份的歡喜裡,她放縱了一下,招致了悲傷;在悲傷裡,她底那種冷靜的力量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鮮明地升了起來。

“媽,再不要說,我都知道。”她嚴肅地,輕柔地說。“我不能那樣沒有良心。我其實不需要什么,我已經夠了,不過我剛才說得好玩。一個人窮,別人就總看不起。但是這也沒有什么,世界本來荒涼。昇平他勸我不要麻煩你,他覺得很不過意。--我們就這樣了,媽,簡單一點;我們簡單一點,讓別人勢利好了。--將來,要是我這個女兒過得還好的話,我不會忘記你,媽,還有奶奶。”她掩住眼睛,但迅速地放開。她底眼睛嚴肅而明亮,看著沈麗英。

“女兒啊!”沈麗英幸福地嘆息,說。“但是,真的,那個衣料,我送你。”她喜歡地說,好像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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