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一章(下)(2 / 3)

小說:財主家兒女們 作者:路翎

“招搖撞騙的東西!”蔣少祖想,往外走,發現心裡有苦悶的感覺,站了下來。“有人嚴肅地工作,有人盲目而機械地服從。有人在炮火裡面死去,有人荒淫無恥,招搖撞騙!到了現代文明底岔路口了!”他想,懶洋洋地走過空曠的院落。那個打掃院落的工人,扶著大的掃帚,站在那裡痴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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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路軍底行動,實現了這個民族底意志。而在戰爭期間暴露出來的政治鬥爭,表明了這個戰爭底意義。二月二十九日,中國軍在各種壓力下撤退。三月三日,由政府宣佈停戰。於是原來的生活迅速地恢復。經過更多的時間,中國人就更能明白這個短促的抗戰底意義。

蔣少祖家裡搬來了逃難的朋友。但他不常在家,因為這些朋友,尤其是一位太太令他厭惡。這位太太醜陋而粗暴,是某個書店老闆底妹妹,她底丈夫是因為一個編輯的位置才娶她的。他們經常地在房裡唱戲,打牌九,使蔣少祖煩惱不堪。

戰爭結束的這天,蔣少祖在跑了一些地方之後,去找王桂英。在這一個月中間,他們只見過一次面;蔣少祖問她對工作是否滿意,她底回答是肯定的。不知什么緣故,蔣少祖對這個回答感到不滿。王桂英和一個朋友住在她底回了南京底大哥所留下來的舒適的房子裡,每天到戰時傷兵醫院去工作。

這個傷兵醫院,像這次戰爭裡的每件工作一樣,是在複雜的政治環境裡面組織起來的;但它本身,在艱難的工作裡面,卻熱烈而單純。一些男女們底自動的服役,產生了良好的結果。王桂英,在這個組織裡面,和周圍的空氣調和,心情很單純。她不懂得組織方面底複雜的、艱難的情況,她認為這個組織是極堅強的。她依賴,並且崇拜它。她底周圍的那種獻身的精神,深深地感動了她;因此她以她底同伴們底友誼為榮。醫院裡面的人們,特別親切地體會到戰爭底痛苦和戰爭底熱望,因此對於戰爭底結束感到驚愕。政治界底人們,每天都認為戰爭會迅速地在妥協中結束,在焦躁中生活著;但實際工作裡面的人們,尤其是熱情的青年男女們,在他們底宗教般的心情中,認為戰爭將無限地展開,無限地延長。

王桂英,和她底同伴們一樣,被熱誠的獻身和單純的工作感動,未曾想到在她底周圍存在著的各種實際的力量。傷兵醫院底艱苦的處境增強了那種宗教般的情緒。王桂英底幻想飛得很遠,不時有狂喜的情緒。她覺得偉大的時代已經來臨,她覺得她底工作是神聖的,她將要做一切。每次走進骯髒的病房,看到那些痛苦的,蒼白的傷兵們的時候,她心裡總有這種感情。那些傷兵們愈痛苦、愈可怕、愈不幸,她底感情就愈甜美。她覺得這樣地遺忘,並且輕蔑蔣少祖--她心裡的那個蔣少祖,是最好的。辛勤的、苦重的工作,王桂英變得蒼白而消瘦。但她覺得一切都愉快;在遙遠的後來,她確認這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時間。上海底富人們底殘忍,藥品底缺乏,以及病房裡的可怖的情況,未曾妨礙王桂英和她底同伴們底興奮的、良好的心情。

這個臨時醫院裡,原來有三位醫生,其中的一位出發到火線上去,在炮火下犧牲了。這是一個身體衰弱的,冷淡的人--王桂英覺得他冷淡。第二位在勞苦的工作裡病倒了。現在只剩下一位,照護著一百多名傷兵和病兵。王桂英最後才知道,在炮火下犧牲的那位醫生,和剩下來的這位醫生,是有著政治信仰的。王桂英好奇地注意到,在同伴底死訊傳來時,剩下來的這位醫生並無特殊的表示。這是一個胖大的、好性情的人,喜歡幽默。在企圖和他接近時,王桂英注意到,他底幽默是一種防禦。這位醫生底獻身,他底沉默的、溫和的態度,他底嚴肅的幽默,加強了醫院裡的那種宗教般的情緒。從這個人,王桂英覺得這個醫院要在世界上永遠存在。

在這種浪漫的幻想和宗教的虔敬裡,王桂英簡單地回答蔣少祖說,她滿意她底工作。戰爭結束的前兩天,王桂英從夏陸那裡知道了醫生們底歷史,對醫生們發生了無限的同情。從下午到夜裡,王桂英自動地隨著這位醫生工作。看著他底彎在傷兵們身上的胖大的身軀,王桂英希奇地想到,一個醫生,怎么能夠有信仰。夜裡四點鐘,醫生離開可怖的病房。王桂英疲乏而昏沉。醫生,因為過度的疲勞,幾乎在門檻上絆倒。王桂英在他已經站穩以後驚動地去扶他,他向她笑了溫和的、疲乏的笑。王桂英憐憫地看著他,同時想到,這個人,是有信仰的。王桂英幾乎從未想到蔣少祖是有信仰的,但頻頻地想到醫生是有信仰的。她驚動地、憐憫地看著這個醫生,好像企圖看出來,在這個人底身上,究竟哪一部分藏著那個叫做信仰的東西。

“吳醫生,您要喝開水嗎?”王桂英,覺得對方已經發覺了她底目光,問。醫生迅速地搖頭,好像開水是什么可厭的東西。他們昏沉地沿著潮溼的、昏暗的走廊走去。

“你今天還要回你住的地方嗎?”下樓的時候,醫生問。“要回去。”“夜很深了啊!”“路很近。--我喜歡夜裡走路。”醫生沉默著。“吳醫生,張醫生的家住在鎮江嗎?”王桂英問,提起死者。在幽暗的光線下,王桂英看見醫生底疲乏的胖臉上有了深刻的感情。顯然的,在苦重的職務後,在這樣的深夜裡,醫生樂於聽見一個單純的女子提及死者。“他家裡有些什么人?”“一個太太,還有兩個小孩。”醫生說,悲哀地笑著。“啊,多可憐!”“再見!”醫生說。

王桂英底疲乏已經消失了,她躊躇地站了一下,興奮地往外走。但沒有多久又迴轉,因為忘記了圍巾。她特意走過左側的院落。冷風吹著。她看見房裡有燈光,醫生伏在窗後的桌上專心地寫字。她站了一下,聽見樓上有野獸般的、可怖的呻吟。王桂英含著眼淚走出門。這是感激的眼淚。

戰爭結束,房主驅逐醫院。這是一座兩層樓的堆疊,主人是上海當地的有勢力的人物。在戰爭期間,醫院裡的忙碌的人們損害了棧裡的殘存的、打包的貨物。

蔣少祖來的時候,醫院正接到解散的命令;遣散的工作已經開始。這個命令使大家底心情完全改變。這些男女們,對戰爭底結束感到失望,在這個命令下失去了忍耐,變得陰沉而憤怒。是晴朗的日子。

蔣少祖在路上得到了新鮮的感情。蔣少祖想到,戰爭已經結束,他可以沉思一下,開始新的努力了。戰爭已經結束,街上的忙碌的、時裝的男女,疾馳的車輛,以及奔跑著的、銳聲唱歌的小孩,給了他以生動的印象。

蔣少祖走近醫院時,正遇著舁床抬著一個頭部完全包紮的兵士出來。這個兵士覺察到了曬在身上的太陽,動彈著四肢,在呻吟。接著又是一個。第三個是一個斷腿的兵,破爛的衣服上佈滿了泥漿水和血汙,那隻完好的腿,顯然比斷了的腿更痛苦,可怕地痙攣著。他沒有呻吟。但睜著遲鈍的眼睛,無血的、收縮的臉在打顫。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失去了什么。蔣少祖脫下帽子,靜默地站下,讓舁床透過。然後他向內走,眼裡有淚水。有人在院子裡高聲咒罵什么,但蔣少祖沒有聽見。他覺得他心裡有了一個熱烈的、靜穆的東西。他慢慢地、輕輕地上樓。

有兩個穿灰布棉大衣的女子跑下樓,接著,一個工人模樣的有須的男子扶著一個衰弱的、斷手的兵士下樓,他站下讓路。那個衰弱的、斷手的兵士奇異地微笑著,好像對某件事情有些抱歉。“他們打完了!”他低聲說,衰弱地、抱歉地笑著。“你當心!活生生的讓人家騙你!”有須的男子回答,憤怒地看了蔣少祖一眼。

蔣少祖走進病房。沒有看見王桂英,不知道誰是負責人,他向內走。外面的一間已經搬空,地上狼藉著血布和稻草,蔣少祖謹慎地、不安地穿過走道,走向另一間,那種濃濁的,藥品、血汙、和堆疊底酸氣相混合的氣息更重,他聽到了動物的、痛苦的呻吟聲。傷兵和病兵分成兩列躺在凌亂的稻草裡,有人在中間走動。這個房間裡居然容納了這么多的兵士,令蔣少祖吃驚,蔣少祖不能明白他們是怎樣睡下去的;他們沒有翻身的可能。

各處有呻吟。左邊牆角有呼喚母親的慘厲的聲音。右邊有一顆頭抬起來,用憤怒的、痛苦的目光向左邊搜尋。蔣少祖踮著腳走過去。這個呼號的兵開始哭泣,用手挖牆壁。蔣少祖突然想到,既然在人類裡面有著這樣的絕望而可怖的境遇,那么這種境遇便很可能即刻就落在自己身上。他苦悶地想到,為什么自己一向沒有感到這個。不解決這個為什么還能生活。

蔣少祖看到,在那個號叫的兵士旁邊,躺著一具僵直的屍體。蔣少祖全身發冷,覺得自己底血液已經凝結。在死人底另一邊,躺著一個年輕的、肩部受傷的兵。這個兵抬起手來,向蔣少祖微笑,顯然不肯承認自己底恐怖。陽光衰弱地從天窗射進來,增加了這種慘厲。“他死了!”年輕的兵士說,恐怖地笑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右邊牆角,有人暴怒地喊。蔣少祖臉打抖。是的,他死了。是的,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是的,全上海底富戶,對他們底為祖國而流血的兄弟們如此殘忍!

那個胖大的醫生帶著怒容走了進來,在他底身邊,是一個憔悴的中年女子。蔣少祖指他們看死人,他們站下,沉默很久。“可憐--為了--誰?”女的說,哭了一聲,去扶那個哭號的兵。但她立刻便放棄了這個無用的企圖,快步跑了出去。

“什么都沒有,而上海是很有錢的,同志,這是仇恨!”醫生說,蒼白的,浮腫的臉上有憤怒的笑容。蔣少祖聽說過這個醫生,嚴肅地看著他。“搬到哪裡去?”他問。“總不會是大街上。最好是大街上,我說,同志!”醫生說。蔣少祖感到親切:醫生和他很親切。醫生蹲了下去,溫和地低聲說話,把那個號叫的兵扶了起來。

蔣少祖悄悄地往外走。覺得所有的眼睛都在看著他;覺得犯罪--他,蔣少祖,穿得這樣好,有著一切,從孤立無援的、瀕於絕望的、為這個民族流了血的兄弟們身邊逃開。

一輛無篷的卡車在門前停下,有人跳下來,憤怒地說著話。蔣少祖站住,看見了王桂英。王桂英跳下車子,拍著大衣上的灰塵,向身邊的身材修長的女子快樂地笑著說了什么--蔣少祖覺得她是故意如此--向蔣少祖走來。王桂英興奮而嚴重,走向蔣少祖。蔣少祖,在痛苦的心情裡面,沉默著。

王桂英仍然在緊張的,興奮的情緒裡面,周圍的一切使她驕傲,蔣少祖底出現給了她底工作以新的、莊嚴的意義。她不能感覺到蔣少祖。

“我到這裡來看看。”蔣少祖平淡地說,企圖打擊她底興奮。王桂英匆促地笑了一笑,然後轉身向她底同事大聲說話。蔣少祖冷淡地微笑著。“我們很忙。”她向蔣少祖說。“是的,我知道你--但有什么用?”蔣少祖底眼光說。“你們怎樣?”他從齒縫裡問。王桂英覺得他在憤恨她。“我們被解散了!馬上就要完了!我們用汽車送去。”王桂英冷淡地說。“好,有空來玩。”蔣少祖點頭,驕傲地走開去。

王桂英短促地站著不動,臉上有恍惚的微笑。她突然明白了蔣少祖為什么要到這裡來。她突然覺得,眼前的一切是不重要的、遙遠的。

那位因逃難而暫住在蔣少祖家裡的書店編輯先生梁實如九點鐘才起來。假若不是睡在地板上妨害走路,他還要起遲些的,因為他夜裡睡得很遲,他有遲睡的習慣。

矮胖的,面孔狡猾的編輯先生起來後,便伏在自己底紅色漆皮箱子上整理標準國語教科書底原稿。這個稿子他已整理了戰爭底全部時間;他底這種心情很使大家欽佩,在戰爭裡他更會嘲笑,顯得極安閒,除了整理這部稿子外便唱戲,說笑話,打牌九。他屈膝蹲在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裡,用紅鉛筆在稿頁上劃一些字,並且吃力地念出聲音。

他底醜陋的太太被另一位太太鬧醒,看見他又在弄稿子,憤怒地皺眉。太太嫌惡梁實如底這個工作,好多次宣告要把這些稿子燒掉。顯然她覺得因為這,她才沒有愉快的生活的。

另一位太太開始攻擊梁實如,譏諷他貪財。醜太太披上皮衣,走向梁實如,奪下他底稿子。因為她要從箱子裡取東西。醜太太披著衣服動手梳洗,在房裡走動,頭部凌亂,臉上有厭惡的表情。

另一位太太,嬌小的太太要梁實如唱戲。梁實如在衣裳上擦手,狡猾地看洗臉的太太。“你唱,你唱吧!”醜太太大聲說。在嬌小的太太面前輕蔑地表示了對丈夫的威嚴。

梁實如笑,坐了下來。終於他選了一個沒有被注意的機會唱起來。嬌小的太太披著大衣,露出了她底粉紅色的襯衣,走進內房,又走出來,拍手看著梁實如。她對梁實如夫婦懷著嫌惡,她用這些行為來發洩她底嫌惡。

梁實如開始和這個太太接龍時,有名的情書聖手和戀愛小說家趙壁冬和夏陸上樓。趙壁冬狡猾地笑著看太太們。醜太太很喜歡趙壁冬,興奮起來了。

這個趙壁冬,被這些太太們寵愛,不是沒有原因的。他在戰爭中間還戀了三次愛,帶女友上咖啡店。實在說,太太們批評他沒有道德,而他底小說誨淫;但這並不妨礙她們寵愛他。這個年輕人穿著合身的舊西裝,長髮,有高鼻子和蒼白的、機智的臉。他們開始推牌九。在戰爭期間大家很窮,所以每次以四角錢為度;嬌小的太太堅強地保衛著這個原則。

陳景惠在房裡寫信,沒有參加。夏陸想不參加,但心情很亂,終於坐了下來。夏陸已經聽到臨時傷兵院被解散的訊息,以為王桂英會在這裡。她底這個工作是他介紹的,所以他想和她談談。發覺她和蔣少祖都不在,他感到失望,擾亂起來。含糊地問了陳景惠後,他坐下來參加打牌九;每次都輸。

蔣少祖這時走進來,向大家點頭,走進房,然後又走出來,站在旁邊看著。

“你哪裡去了?”夏陸問。“吳先生那裡。”“啊,那個傢伙,”胖子梁實如大聲說。“你這是惡魔派!”他大聲說,因為嬌小夫人奪他底錢。“吳先生說,中國軍隊是惡魔派,日本軍隊是古典派!--不,六毛錢我絕不來,趙壁冬!”嬌小的夫人高聲說:“我們頂多四毛,不像你。好的,胖子,你點?”“我絕不告訴你!”胖子狡猾地說。“好的,浪漫派做莊,看你的!”醜夫人興奮地說,並且拉攏皮衣。

梁實如懷疑地看了她一眼。趙壁冬含著笑容指胖子,擄起衣袖來。於是他擺開腿,含著懶意的、嘲笑的表情動手砌牌。然後她點燃香菸,以明亮的、淡漠的眼睛看著大家。“不要失戀!”醜夫人大聲說。“這要看。”趙壁冬說,“我們瞧瞧看,一塊錢怎樣?”“不許,太大!”醜夫人叫。趙壁冬揮開長髮,嘴部有狡猾的笑紋,輕蔑地看著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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