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2 / 5)

小說:財主家兒女們 作者:路翎

“啊,受過訓練!”汪卓倫想,坐下來。

於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樣,汪卓倫沒有了自己底意志,機械地隨著這個大的機器運轉。於是,汪卓倫換上了海軍中尉底白色的軍服,出門上了汽車。他覺得今天特別不能習慣這個漂亮的、帶著裝飾的制服,走路時不停地、機械地摸著衣領。

是晴朗的,愉快的日子。汪卓倫下車時覺得自己輕鬆、靈活、快樂、而有些惆悵。在這個大的機器裡他沒有意志。他撫摸著衣角和領章,帶著青春的甜美的意識環視著自己底挺拔的衣裝,感到空氣在陽光下喜悅地顫動,企圖證明這一切底意義,證明領章、袖釦、花紋、空氣、陽光和自己底意義。

那種陰鬱的心理是迅速地消失了。活動帶來了肉體的愉快。他只是還有些惆悵,覺得他底周圍和他自身裡面總有一種不明確的東西存在著。汪卓倫是顯露了那種幼稚的、單純的心靈底特殊的軟弱,但那種惆悵給他一種啟示,使他覺得他就要做一種努力,就要見到非常的,不平凡的景象,而得到非常的東西。

他和朋友們走下石階。凝視了在江面上展開的,巨大的場面。他看見了--首先看見了激動的、閃灼的、浩蕩的大江波濤;陽光在波濤上閃耀。他底內心底啟示變得鮮明;他覺得像波濤一般鮮明。

他皺著眉,閉緊著嘴唇,走下了清潔的臺階;兩旁列著兵士。他和同事們上了揚著旗幟的、漂亮的小汽艇。

江面上有另外兩隻汽艇在行駛,它們所駛過的水面上留著長長的明亮的波痕,好像大江裡出現了兩條激動著的新奇的河流。正面排列著五隻軍艦,每隻相距一百米遠,艦首向西,揚著旗幟。圍繞著它們,停泊著小的炮艦和魚雷艦。魚雷艦正在緩緩地移動,艦首向著江岸。

汪卓倫們底汽艇向江心駛去時,最前面的一隻艦,寧海艦上面揚起了軍樂。同船的人們底臉孔嚴肅了,但汪卓倫露出了耽憂的、恍惚的微笑。他耽憂他會太愉快;照他所習慣的,他企圖抑制住他底內心底豐富的顫動。軍艦在試樂。汽艇駛過,先是一隻,其次是更明亮的一隻,上面有人向他們招手。汪卓倫底眼睛被耀眼的波濤惑住了。他轉頭向著江岸。看見了碼頭,街道,密集的房屋和行人,在春天底早晨,陽光下有幾千種閃光,幾千種色彩。

“多么豐富,多么美!”汪卓倫想。

“汪卓倫,有人喊你!”朋友向他說。

汽艇在寧海艦旁停住,送五個人上去。然後馳過寧海艦底艦首。從寧海艦底欄杆上有人活潑地招呼著汪卓倫。汪卓倫站起來,但汽艇搖晃,他又坐下。在這種場合被人認出而招呼是一種強烈的幸福。笑容好久留在他臉上。他注視著離開著的,在江裡顯得雄偉的寧海艦。

另一艘軍艦上有了軍樂,好像歡迎這支靈活的、充滿著青春的活力的汽艇。

汪卓倫同時注意著一切。注意艦上的走動著的忙碌的人們,注意艦身和沉重的江波,注意陽光下的魅人的南京城,注意他底嚴肅的、興奮的同事們。周圍是幾千種色彩,幾千種閃光,在汪卓倫心裡是孕育著那種單純的青春的力量。這一切是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要是我能夠在他們排起隊來以前到達艦上,我就是最幸福的!”他想。

他們向它馳去的軍艦上底人們在興奮地動作著,顯然準備列隊。汪卓倫覺得自己假若能在列隊之前,即在艦上的活潑狀態中到達艦上,便是最幸福的。希望隱藏他底熱情,並且不讓同事們發覺他底思想,他看了同事們,但他在他們臉上發現了同樣的熱情,同樣的思想。

“我們準備做什么?他們要讓我做什么?”他想,因為強大的幸福而感到恐懼。

於是他嚴肅地,輕捷地登上甲板,看了一切人們,露出那種容忍的、鎮定的、有力的表情來,準備接受這個新異的世界底任何命令。但他心裡有恐懼。走過光滑的甲板時,那個光采的、閃灼的世界被他遺忘了,他所注意著的是周圍的有力的、新異的世界。他用他底全部力量去融洽這個世界,因此自覺地壓抑了他底單純的幸福感。

“他們要讓我做什么?--我這樣的人?”他想。

瘦長的、焦躁的艦長向他們走來,向他們笑著。他使他們注意到艦上的一切。注意到人手底缺乏。艦長說:有很多人生病了。這是一艘一千多噸的,陳舊的驅逐艦。“制服不整齊。昨天我們一夜洗了。”艦長示威地說--汪卓倫覺得是如此--於是走開去,在甲板各處發出他底粗糙的聲音來。

水手們開始列隊。他們底動作、注視、制服、手,需要做最後一次的檢查。他們站在陽光下,但並不感到陽光,他們底相異的臉上有著相同的安靜的、渙散的、無期待的表情,同事們走到艦首去。汪卓倫退到欄杆旁邊站下來,注意著進行的這個世界。

他即刻便明白了這個世界,覺得它是他每天在南京,在辦公室裡和街上見到的。他發覺,對這個世界,他是沒有熱烈地期待或熱烈地反抗的必要和可能的。內心底熱潮和詩歌消失了。他安靜,優美地靠在欄杆上,覺得安靜就是幸福。

現在他覺得,在他這樣的年齡,剛才的那種內心底熱潮是可笑的。剛才,在汽艇上,他覺得能在水手們列隊之前到達艦上是最大的幸福。他在水手們列隊之先到了艦上,但他並不幸福,並未遇到他所預想的活躍的、自然的、陽光閃耀的圖景。他所見到的是:水兵們靜靜地列著隊,讓長官檢查制服、眼睛和手掌。而這一切,是準備給日本人看的。

他現在才重新想到這一切是給日本人看的,這艘驅逐艦也是日本建造的:它曾經開到福建去鎮壓過叛逆。汪卓倫露出了中年人底那種鎮定和悠閒,注意著水兵們。

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狼狽的水兵被發覺領釦不全,捱了打。艦長彎著腰走過行列,在這個水兵面前站下來,用那種目光看著他,使他失色,露出了昏暈的笑。他捱了耳光,露出了牙齒,在行列裡搖晃著。

“滾出來!滾到下面去!”艦長叫。

這個兵迷惑地走出行列,不停地在褲子上擦著手。他底手是髒的,弄汙了剛洗的白制褲。

“報告,我一個人,一個人--”他用破碎的聲音說,眼裡有了淚水。沒有人知道他底話是什么意思,但顯然他希望留在行列裡。

艦長揚起拳頭來威嚇他。他閃避著,然後他突然地舉著手抱頭,離開了甲板。

艦長側著頭,跨著大步繼續地檢查。水兵們注視著他。第二次走過時,檢查手掌,水兵們伸出雙手,先是正面,然後是手背。陽光照耀著,風吹來水汽,這種檢查在極大的沉默和緊張裡進行著。

然後,在艦首,軍樂奏起來了。汪卓倫在江面上所聽見的軍樂是優美、雄壯、遼闊的,但在這裡,依然是同一的樂隊,卻是憤怒、粗糙、無表情的。

汪卓倫倚在欄杆上,嘴唇緊閉著,眼裡有酸溼的光輝。“汪先生,他們要到我們艦上來,來的時候,你在這裡!”

艦長帶著溫和的、滿意的笑容說,指著艦梯口。“好的。”汪卓倫回答。

檢閱開始了,汪卓倫注意著江岸。江岸全部顯露在燦爛的陽光下,傳來了軍樂聲,汪卓倫看見了檢閱的輝煌的集團降下了臺階。寧海艦放發了禮炮。汪卓倫看著寧海艦底高舉的炮口,但突然感到巨大的震動,並感到在他旁邊有細小的東西飛落下來--他所在的驅逐艦放發了禮炮。接著又是一炮。江面沉寂了,波濤沉重地拍擊著艦身。輝煌的汽艇離開江岸時,寧海艦上突然地,好像從明亮的天空裡擊下來,爆發了軍樂。

汽艇疾速地駛過光明的江面。

寧海艦底軍樂振作著,長久地繼續著:是這個遼闊的江面底唯一的聲音。在這個聲音,或這個沉寂裡,江面上是籠罩著深沉的莊嚴,而春天的微風顯得溫柔。從汪卓倫所站的艦梯口,可以看見寧海艦上的整齊的、白色的行列,和在行列前面從容地走動著的人們。

汪卓倫底眼睛停留在寧海艦上。他在猜想寧海艦上的各種人們底各種心境,並辨認在走動著的幾個顯赫的人物裡,誰是汪精衛。當檢閱的集團從寧海艦降下汽艇時,汪卓倫底心中又爆發了熱望。他希望他們一定到驅逐艦上來。他是在渴望著得到一種崇高的莊嚴的東西,雖然他不知道是什么。這是在來到江邊時便得到啟示的。他即刻飛離了他所站立的平凡的、可厭惡的、無從使力的世界,而感到那種迫人的莊嚴。江面上的一切活動是造成了這種莊嚴。無論這個活動本身是怎樣的意義,在活動者們,每個生命本身,卻是有著獨特的意義的。這種輝煌,這種莊嚴征服了一切,征服了特殊地軟弱的汪卓倫。於是瞬間前的一切意義,一切內心活動,被目前的新的意義淹沒了。在汽艇向驅逐艦駛來,而艦上軍樂鳴奏時,汪卓倫熱烈地惶惑地感到來著的人們是偉大的人們,嚴肅地閉緊著嘴。軍樂重新顯得遼闊,雄大,優美,汪卓倫敏捷地盼顧了一下,耽心著周圍會有錯失,感到了在這個江面上,這個民族正在使著它底全部力量和它自身底弱點及某種可以感到的,巨大的東西作著抗爭。

在被疏忽的時間裡,從南京底背後,升起了明亮得耀眼的雲群。這個雲群迅速地升起來,張開了巨大的雙翼,在奇蹟般的時間裡,下降,蓋住了南京城,並且向江面推進。沒有力量可以阻攔它,這個明亮、迅速、龐大的雲彩底隊伍。它更下降,罩住了江面,於是瞬間前的千百種色彩和閃光消失了。江面是籠罩在靜穆的白光裡,江風變得沉重起來。

江風吹著登艦的喧赫的人們。漂亮的汪精衛在艦梯上停了一下,用半閉的眼睛緩緩地環視,並且微微地點頭。風吹著他,在靜穆的白光裡,他顯得很憂愁。

從第一個瞬間起,汪卓倫便嚴肅地凝視著汪精衛。

甲板上洪亮地叫了立正。汪卓倫立正,看著汪精衛。“你是不是,如周圍的一切和你自己所顯示的,是一個偉大的人物?你覺得怎樣?你覺得這一切有什么意義?”汪卓倫底嚴肅的明亮的眼睛問。

在檢閱團登上艦梯時,艦上是有著軍樂聲,但汪卓倫卻覺得周圍是異常的沉靜。檢閱團:汪精衛、日本特使、海軍官員、外交官員們透過汪卓倫身邊,不注意他底存在。在他們眼裡,汪卓倫和艦上的一切人都是陳列物。

但汪卓倫底眼睛,和其他一切人底眼睛,注視著檢閱團。在檢閱者們以從容的、莊嚴的、享樂的步態走近行列時,有洪亮的聲音喊了敬禮,水兵們底手掌整齊地舉到帽緣。水兵們底不同的,但有著相同的表情的眼睛作著注視;他們是一直在注視著的。注視--在靜穆的白光裡,在江風裡,在努力振作著的軍樂聲裡,在他們底堅強的橫隊裡,這種注視對於他們自己是莊嚴的。他們未思索麵前的是怎樣的人們,但在周圍這堅強的一切裡,他們必須注視,而證實面前的是“偉大”的人們--這堅強的一切底物件和工具的“偉大”的人們。那些各各不同的、明亮的眼睛,是充滿著一種魅人的吸力的,它們在不同的瞬間是照耀著千百種不同的生活的。水兵們,是感覺到那種把它全部表露出來的、深刻的莊嚴。他們底眼睛好像說:“我們是有力、莊嚴、能夠承擔那堆在我們肩上的沉重的一切的,看吧,我們站著,承擔住了!我們是樂意向自己證實這個的!--是的,我們全體!”

汪精衛走在日本特使身邊,憂愁地點著頭,好像耽心水兵們會突然把敬禮的手放下來。他是有著那種優美的、深刻的、騎士的和情人的風度的。如人們所感覺到的,這個喧赫的人物,是在內心裡把微賤的民眾和抽象的國家想像成他底中世紀的情人的。他底那種憂戚,那種好像是很柔弱的耽憂,那種不得已的微笑,就是從這種嬌媚的,然而可驚的想像力來的。在此刻,他是無疑地在想像著水兵們底苦難,和從這條陳舊的軍艦所顯示的,中國底苦難,就是說,他底情人底苦難,因而也是他,甘於承擔苦難的汪精衛底苦難。由於富貴的人們底奢侈的、舊式傳奇那般魅人的、奇妙的心裡,在得到這種苦難的自覺後,他便顯得特別黯澹、疲乏、感傷了。這個人底嬌嫩的面孔是最適於這種表情的。但顯然只是和別人一道他才集中精神地做這種表情;現在,無疑地,他是想用這種表情感動走在他身邊的、冷靜的仇敵。他不時看著這個冷靜的日本人。他底眼睛潮溼了,而微笑,甜蜜的、憂愁的微笑留在唇邊。

因此,汪精衛為什么要領日本人到這條陳舊不堪的驅逐艦上來作友誼的欣賞,是很容易明白了。顯然他是企圖使日本人從這種破舊的景象,和忍耐的、苦撐門面的努力,並從他底悲劇的面容得到關於中國底悲劇的啟示。在汪精衛底想像裡,那種古舊的、遺老們的大家庭在行將破滅時所表現的奢華和坦白、忍耐和淒涼,是這個人間底最動人的戲劇。根據這種古國底情感,這個騎士和情人的汪精衛就安排了他底這場幻想的、心理學的,或說頹廢派藝術的外交。但這個日本人卻缺乏這種浪漫。他是嚴厲的,有些憂鬱。顯然他是日本底出色的國民,是那種明白一切權利和義務的、乾脆的自我主義者。他顯得他在這方面的教養是很夠的,在走過行列時,他毫無動作或表情,他不看水兵們,也不看汪精衛。他只是挺直地、生硬地在光滑的甲板上走過去。他是嚴厲的;特別在發覺汪精衛向他啟示浪漫的幻想時,他是嚴厲的。

走完水兵底行列,汪精衛就憂愁地看著江面,好像想起了什么事,皺著眉,掏出手巾來,並且仔細地摺好,揩了鼻子。

“什么時候,太陽被遮住了呢?”汪精衛,藏好了手帕。憂鬱地、耽憂地向年輕的翻譯說,然後眼睛變得明亮,看著日本人。

翻譯執行了職務,在翻譯的時候,汪精衛看著日本人,皺著眼睛,耽心日本人不瞭解這句話底深刻的含義,但顯然的,這個深刻的含義,即太陽,日本底國徽被遮住了,是他在說了之後才想起的。

日本人簡單地抬了抬頭。那種動作,是很像一個軍官在觀察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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