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四章(2 / 3)

小說:財主家兒女們 作者:路翎

“到那個時候啊,我只能拯救我自己!”他向自己說。他重複地向自己說。這句話,在他底靜止的生活裡,是成了他底口號;他在吃飯、喝茶、散步、種菜、收租(他是田地底主人)的時候都不忘記它。他有著一大片做抽象思索的園地,他和他底祖先們安寧地共處,相親相愛。

但他並非是完全的古板,有些時候,他是特別地容易激動,而且相當的天真。他會突然地激動了起來,在深夜裡大聲地念著一些胡話,而且流淚。他有時候念著這些胡話到處走,他嘰哩咕嚕地抱吻他底小孩們,發瘋般地溺愛他們。這些胡話有時是幾句詩,有時是一段桃花扇,“中興朝市繁華續,遺孿兒孫氣焰張。”有時是:“百姓流亡,中原蕭條,--飢寒,流殞,相繼溝壑!”--諸如此類。這個鄉村,是異常地崇拜著他底社會地位的,所以他底生活很安寧。

他買了五十擔穀子,在經營上面,得到了鄉場人物底幫助--簡直用不著他勞神。但他自己喜歡勞神。他喜歡勞神,他覺得,這一點,是受了他底死去了的父親底影響。他和農民們所訂的契約和一般的地主底一樣;就是說,既不寬宏,也不苛刻。從他底善良的本性,他常常給農民們一些額外的贈予。過年,過節的時候,從鄉場上,他是收到了豐盛的禮品。他有時也忙於酬酢。有一次,本鄉底壯丁出發的時候,鄉公所請他去演說。演說回來,他把自己關在房裡,陳景惠推開門,發覺他躺在椅子上哭了。他是為他底祖國和百姓覺得悲涼!

他也在城裡忙於酬酢,在參政會里,是沒有光彩的了。在最近的參政會里,政治底險惡的風波壓倒了一切;回到鄉下來,他覺得非常的苦惱。思索了很久之後,他激動了起來,動身給最高當局上建議書。在這篇建議書裡,他比較了中國和西歐底不同的文化、政治、武功、風習;並且比較了中國和西歐底對民主的不同的觀念。這篇建議書底結論是,中國必須實施中國化的民主。

這篇東西,化去了他底半個月的時間。隨後,他又回到他底正著上來。這一切都使他異常的自負,他心裡很快樂。但在哲學上講,他還是非常的悲觀。--他自己這樣想。閒暇的時候,他唱京戲娛樂自己;還是在很遠的從前,他唱過京戲。

亡命之徒的憔悴而猛烈的蔣純祖,是抱著仇惡的心情到來;在這種心情下面,是存在著那種單純的樂觀。但在走進這座莊院底大門的時候,蔣純祖突然地為自己底破爛的衣服而覺得羞恥了,這種羞恥,是他未曾料到的。這種羞恥,是這樣的強烈,以致於他退了出來,痛苦地抱著頭,坐在門前的石塊上。

在石橋場,對於破爛的衣服,他並不覺得什么。但在這裡,破爛的衣服使他覺得自己微賤。他模糊地意識到,苦鬥了多年之後,在這個社會上,他仍然是如此的微賤;對這個他覺得痛苦。他想到孫松鶴能夠穿著極破舊的衣服不動聲色地坐在豪華的大廳裡,他想到張春田更是如此:於是他心裡加進了道德的痛苦。

他聽到了胡琴和習戲的聲音。這種聲音,喚起了回憶的情緒,使他覺得悲涼。這種甜蜜的聲音包圍了他,使他墜入白日的夢境。但他突然發覺他厭惡這種聲音,他想到那個輝煌的約翰.克利斯多夫,他聽見了鋼琴底熱情的、優美的急奏,他站了起來。

“算了吧!我是弱者,但我厭惡中國底聲音--無聲的,荒涼的中國!”他對自己說,忘記了自己底破爛的衣服,重新走進門。

走過大的、乾淨的院落的時候,他站住了。十分奇異地,他認出蔣少祖底聲音來了;蔣少祖唱著《蘇三起解》。蔣少祖唱得不能說是不好。蔣純祖從未聽見他唱過;蔣純祖僅僅聽沈麗英說過,在年輕的時候,蔣少祖是唱得異常好的,尤其是唱《玉堂春》。

是濃雲密佈的、颳風的、嚴寒的天氣。蔣純祖不知為什么異常的感動。他迅速地闖了進去。他走過堂屋,輕輕地推門。門開了,胡琴聲和歌聲同時止住了。

“啊!”蔣少祖驚異地喊。

在短促的時間裡,蔣純祖注意到了他底快樂的、陶醉的臉色。這種臉色即使在驚異裡也沒有改變。蔣純祖注意到,拉胡琴的,是一個瘦小的、面色猶豫的、穿著黑呢大衣的人。這個人即刻就收攏胡琴,沉默地走出去了。顯然他是這裡的熟客。

陳景惠異常迅速地奔了出來,繞過火盆,驚異地看著蔣純祖。在她後面,跟隨著兩個穿著漂亮的大衣的男孩;他們每個底手裡抓著一張紙,顯然剛才在畫著什么。“弟弟啊!”陳景惠,從她底女性的坦白的同情心,叫。

但在她底生動的叫聲之後,就來了苦惱的沉默。蔣少祖已經冷靜了;他撩起他底皮袍,在旁邊坐了下來。他十分明白,弟弟是遭遇了怎樣的事了。

“你把我底那件大衣拿來給弟弟。叫他們弄點吃的東西。”蔣少祖安靜地向陳景惠說,同時伸手烤火。

陳景惠出去後,他們沉默著。兩個男孩站在桌邊;小的一個在咬著紙頭。

“認得我嗎?”蔣純祖突然快樂地向小孩們說。“過來!是嗎?認得嗎?”他向大的一個說。

小孩們有些生怯,看著爸爸。

“叫叔叔。”蔣少祖沒精打彩地說。

“是的,叫叔叔!叫什么名字?你看,你底眼睛很大!”蔣純祖快樂地說;顯然,因為蔣少祖底冷淡,他故意地如此。他底快樂的心靈,在這裡諂媚、戲弄,調皮起來了。

蔣少祖憂愁地看著小孩們。最後,他替他們扣衣服,送了他們出去。兄弟倆沉默地坐著,直到生動的陳景惠--這第二次的、經過思慮的生動,蔣純祖不能不覺得它含著某種虛偽了--走了進來。

使蔣純祖感到意外的是,蔣少祖不想和他談話:蔣少祖覺得無話可談。蔣純祖注意到,在自己問話的時候,即使所問的是極小的、關於親戚們的問題,蔣少祖也露出遲疑的、不安的臉色來。這種臉色,像常有的情形一樣,使蔣純祖感到惶惑。這種內心底遲疑,使蔣純祖體會到了,他深重的苦惱,對他感到尊敬和同情。到這裡來以前的那種炫耀的、仇恨的心情,現在是自然地隱藏了。他決心明天就離開這個冷淡的所在。

晚飯以後,他們走到蔣少祖底書房裡去。走進書房,蔣純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翻書,其次是翻閱蔣少祖底文稿。他翻著這些,帶著一種嚴肅的表情,好像他很尊敬。他向蔣少祖說,在鄉下,他們最感到缺乏的,是書。然後他繼續翻閱桌上的文稿。顯然的,在蔣少祖的冷淡和莊嚴底脅迫之下,他企圖諂媚蔣少祖。

蔣純祖是準確地擊中了蔣少祖。在蔣少祖臉上,那種冷淡消失了,代替著出現的,是注意的,嚴肅的表情。

蔣純祖狡猾地繼續走下去。他慎重地問蔣少祖,這個文稿,預計要寫多少,什么時候可以完成。他說,最近他對中國底文化異常地有興趣。

“你在鄉下究竟幹些什么?”蔣少祖問,靠在椅子上,看著掛在牆壁上的他們底父親底大照片。這張照片恰巧在蔣純祖底背後,藏在黑影裡,因此蔣純祖尚未發覺到。在這張照片之外,是盧梭和康德的優美的畫像。

“不是告訴過你:辦一個小學。現在倒臺了。”蔣純祖說,顯得很單純。

“以後準備怎樣呢?”蔣少祖問,憂愁地皺著眉,看著父親底照片。

“還不知道。你這裡有沒有辦法呢?”

“你說你對中國底文化很有興趣:你究竟預備學什么?”蔣少祖問,以搜尋的眼光看著他。

“我渺茫的很。”蔣純祖說,淡淡地笑了一笑。“是的,我渺茫得很,看你得意吧!”他想,看著哥哥。

蔣少祖繼續以搜尋的眼光看他。無論他底經驗怎樣豐富,他是被這個不可滲透的弟弟騙住了。他樂於知道,他底猖獗的弟弟已經受到了打擊,自覺渺茫了。他樂於相信,他底弟弟這次到他這裡來,是為了向他懺悔,請求指引的。因此,他底熱情,就顯露了出來;而蔣純祖底惡意的目的,就達到了。蔣純祖抬頭,看見了盧梭底畫像;在一個短促的凝視裡,他心裡有英勇的感情,他覺得,這個被他底哥哥任意侮蔑的,偉大的盧梭,只能是他,蔣純祖底旗幟。於是,他就把他心裡的惶惑的、尊敬的感情一掃而空了。

“你到底怎樣渺茫呢?記得你從前說的話么?”蔣少祖問,皺著眉。

“不記得了。對於過去,是很難記得的!”蔣純祖生動地說。他是在諷示蔣少祖,但蔣少祖毫不覺察。“我覺得渺茫,因為我先前相信西歐底文化,現在又崇拜我們中國古代底文化。但我還是找不到出路!但我還是要抱緊文化,因為中國人民需要文化。這是我在鄉下時候的心得。”他狡猾地加上一句--他生動而有力地說。“我最近也學會了投機,因為別人不理解我。我尤其痛恨現在一般青年底淺薄浮囂!我更痛恨五四時代底淺薄浮囂,因為,中國假如沒有五四,也還是有今天的!”他停頓,興奮地笑著凝視著盧梭底畫相。“我們底高貴的盧梭啊,我替你復仇!”他在心裡說。

蔣少祖覺得,弟弟底話,雖然坦白而真實,卻不免有些危險。

“對於五四,也不能這樣的看的哪!”蔣少祖快樂而又憂愁地說。

“你有一篇文章--”

“哦,那是就某一點而言的哪!”

“何必就某一點而言!”蔣純祖說,興奮地笑了一笑。蔣少祖重新搜尋地看著他。

“你那些朋友,他們都把你丟掉了吧?”蔣少祖熱情地說。“沒有。”蔣純祖說,於是,對於剛才的猛烈的狡猾,他突然覺得痛苦。他覺得,演戲一般地說出來,體會著那種感情,也是一種不忠實的、強姦的行為。所以,提到了他底朋友,他就不能不正面地說話了;他深刻地體會到,說正直的話,是一種崇高的、光榮的行為。於是他就決然地反轉來了。他重新看著盧梭。“我們底高貴的盧梭啊,請你原諒我底奸猾的遊戲!”他在心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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