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十二章(下)(2 / 4)

小說:財主和他的兒女們 作者:路翎

她底死白的、燃燒的、可怕的樣子使小孩們寂靜了。母親剛剛坐下來,疑問地看著她。她衝了上去,奪下了那碗有毒的稀飯轉身向廚房奔去。剛剛走了兩步,飯碗就落到地上打碎了,她發出尖銳的、可怕的叫聲,倒到牆壁上去,戰慄著,看著母親和小孩們。

母親跳了起來,臉上有恐怖的表情。小孩們寂靜著,在他們恐怖中,有著自然的譴責和憐憫。

胡德芳想說什么,但她只動了動她底發青的嘴唇。突然的,她意識到她底行為了。她底胸部起了急迫的震動,她痙攣、哮喘了兩下,爆炸地哭了出來。她向房內奔去。“要毒死我呀!”老人可怕地叫,抓住自己底頭髮。隨即感到悲痛--這種情形,好久以來都消失了--小孩般地,可憐地大哭了起來。她伏在桌上,長久地大哭著。大的小孩恐怖地站著,小女孩嗚咽著,拉她底哥哥,希望他安慰她:她只需要一點點安慰,告訴她說,在這個世界上,她底弱小的生命,是平安的。她嗚咽著,抑制著,自己找尋著這個安慰。

胡德芳從內房繞到廚房,流著淚,冷靜地走出來了,手裡拿著菜刀。三個小孩全體都恐怖地哭了,逃到門前擠在一起。

“媽,砍我!”胡德芳說,遞過菜刀去:“我下砒霜毒你,媽,砍我!”她說,露出一種悲慘的熱情來;她繼續流著淚。母親繼續大哭著,可憐地看著菜刀,看女兒,看小孩們。她好像受欺的小孩,不明瞭人們何以這樣的無情,她哭著可憐地盼顧,尋求憐憫、撫愛、同情。她對菜刀搖頭,對女兒搖頭,對小孩們搖頭:她否認這個,她希望菜刀、女兒、小孩們知道,她底生命是怎樣的軟弱、衰老。

突然地,小孩們哭著跑過來了:很難說在他們中間是誰啟示了行動的。他們突然地從他們自己得到安慰了。他們拖住了他們底母親,並且攔住菜刀。胡德芳悲涼地大哭了。“媽!媽!”胡德芳熱情地叫,好像她底小孩們叫她。她跪下來,伏在母親臉上,想到她是幼小的女孩。可憐地哭著。老人嗚咽著,繼續不停地盼顧,尋求憐憫、撫愛、同情。但此刻這已是一種愛嬌的行為了,好像那些動人的小女孩。

張春田,身上沾滿了泥汙,提著破傘,走了進來,站住了。男孩向他說了一切,他嚴肅地聽著,點了點頭。“哎,何必喲!”他大聲說,向房內走去。他不覺地流淚,坐下來,支著頭,望著前面。

“哎,何必喲!”他說,流淚,動著腮。

對這件事情,蔣純祖理解到一種隆重的悲慘,他確實地感到,在這種隆重的悲慘裡,胡德芳底心靈是怎樣地做著鬥爭。他想要緊的,最不幸,最動人的,是小孩們:他們完全是在鄉村裡出生,成長的。他想到他底厭惡和恐懼,他底“胡德芳”,在感動中,他覺得他是錯了。他覺得先前他只是看到這種生活底外表,現在他接觸到了它底核心;先前他是盲目的,現在,站在這種生活裡,他體驗到一種心情,有如人們在暴雷雨之前所體驗到的:天邊升起了嚴重的雲頭,疾風掃蕩曠野,人們在頃刻之間脫離了一切煩瑣、掛慮、覺得自己和風暴一同升起。

他是,如人們所說,以理想主義的方式經歷著這一切的。他覺得,將要到來的,是一陣風暴,是一道奪目的光明,給他指示出路。此刻,落雨的、不愉快的黃昏裡,他是從多日的麻痺和厭倦中動彈了。

他奇怪趙天知在說著這件事的時候還能帶著單純的微笑。趙天知顯然不覺得這一切有什么特別值得驚動的地方,因為他沒有他底“胡德芳”。

走到張春田門前的時候,雨落大了。趙天知深沉地嘆息,並且向蔣純祖羞怯地微笑。

蔣純祖,帶著他底那種嚴重的感覺走進了小院落。他踩過水塘。正面的堂屋裡,有燈光。一個女人蹲在臺階前給小孩大便,他認出那是胡德芳。他們走近的時候,胡德芳正舉起小孩底屁股來讓一頭肥大的狗舐乾淨。蔣純祖嚴肅地注視著這個。胡德芳疲乏地笑著招呼他們。蔣純祖注意到,由於某種生怯,胡德芳避免看他,但對趙天知特別的親切。蔣純祖覺得困窘。他不明白,何以大半的婦女都對他這樣的生怯。有些是可以用對愛情的可能的敏銳的矜持來解釋的,但在胡德芳這裡,這種解釋是不可能的。像在任何這種情形下面一樣,蔣純祖覺得懊喪。

蔣純祖是期待著那種隆重的悲慘,期待著那種壯嚴的,他期待看見一個全新的胡德芳,她站在心靈底光輝中:但他在這裡看見了一個女人,她疲乏,對她生怯,對趙天知親切,使一頭狗舐小孩屁股。

胡德芳簡單地踢開了那頭狗,趙天知接過小孩子來,她向趙天知微笑,問:病好了沒有。蔣純祖覺得,他是異常的希望抱一抱這個小孩的,然而不可能。

“我看見吳芝惠。”胡德芳說。

趙天知皺眉,用力搖頭。蔣純祖走進房去了,他聽見趙天知說了什么,使胡德芳發出疲乏的笑聲。

“一切都照舊,可以說,平安!一切都重新開始!我底‘胡德芳’啊!”蔣純祖親切地、驚異地想。

張春田躺在破舊的椅裡,淡漠地點頭招呼他。蔣純祖注意到了張春田臉上的淡漠的、恍惚的表情,坐了下來。張春田看著他,然後看別處:顯然不希望說話。

蔣純祖嚴肅地沉默著。

傳來了低的、親密的談話聲,趙天知和胡德芳走進房來了。走進房,趙天知有新鮮的、嚴肅的表情,胡德芳底嚴肅的表情:胡德芳臉打抖。但立刻他們便恢復了他們底低而親密的談話,向後房走去。蔣純祖聽出來,胡德芳要拿什么東西給趙天知看。

蔣純祖沉默地坐著。

胡德芳和趙天知進房的時候,張春田皺眉,並且恍惚地笑了笑。然後他恢復了他底淡漠的表情抱著腿,凝視著窗戶。從院落裡傳來了清晰的雨聲。

“吃飯沒得?”張春田問,瞥了蔣純祖一眼,顯然企圖不看蔣純祖。

“吃了。”蔣純祖困難地說。“趙天知那裡--喝酒!”他說,興奮地笑了笑。於是他無故地向自己發怒。“冰冷的、平庸的、沉重的一切!你接受!你必得接受!”他想,皺著眉。“怎末樣?”張春田問,顯然並不問什么。

蔣純祖看著他。

“說我同情他!來看他!希望他重新開始。--胡說!”蔣純祖想。

“這個場上的事情啊!”張春田說,移動了一下。“怎樣?你怎樣?”蔣純祖說。

“沒得什么。老是這樣的。”張春田說,嘲諷地微笑著。“我這樣想:”蔣純祖帶著憤怒的表情說,“或者在過年的時候,我到我的哥哥那裡去找他弄一點錢來,假如這個不成功,那么我們就大家都到別處去!老孫說有一箇中學,下學期--”他皺眉止住。隨後他輕蔑地笑了。

“算了吧!你底哥哥,什么參政員!賣屁股的!”張春田大聲說。

蔣純祖輕蔑地,快樂地笑著;他無故地快樂。

“我看你不要累倒自己罷。”他說,笑著,帶著一種溫柔的、善良的表現。他底意思是:這樣地生活下去,毫不反抗,張春田必會被他底家庭生活拖倒;張春田應該開始一個猛烈的反抗,直到面對著人生底嚴重的一切,面對著生與死,洗刷自己底生命。他表現這個,因為他自己要求這個,並且因為他自己有這個。感到自己已經有了這種可能,他心裡有快樂。

張春田看出來他底同情和不滿,他底善良的、溫柔的表現使張春田有悲傷的情緒,但其餘的那一切,張春田就絲毫都不能感到。

趙天知帶著歡欣的、驚異的表情走了出來,坐著不動,在後面,胡德芳告訴他說,吳芝蕙的確有小孩,她自己堅持不肯打胎,在他,趙天知鬧過了之後才被她母親設法打掉,因此病了。趙天知對這感到悲哀,但因為事情已經過去,他已經盡了責任,主要的,因為吳芝蕙自己“堅持不肯打胎”,他感到歡欣,並且對人生,對自己底這個意外的幸福感到驚異。

帶著這種浪漫的心情,他恭敬地坐著不動,以巨大,明亮的眼睛看著蔣純祖。

蔣純祖突然地厭惡他,覺得他懶惰、昏沉、糊塗、充滿著可憐的、小小的幻想。這種厭惡,顯然是被趙天知和胡德芳之間的感情引起的。

蔣純祖就開始反抗了!

“你對我有什么意見?”他笑著問張春田。

張春田緩緩地搖頭。

“你們總是那一套呀!”張春田輕蔑地說:“唔,將來恐怕要做官的!”他說,翹著厚嘴唇。

“我是無政府的呢!”蔣純祖諷刺地說,由於某種善良的或惡毒的感情,企圖點燃張春田內心底火焰。

“什么呀!”張春田輕蔑地叫,不停地搖著頭,“這一套,阿Q也是革過一革的呢!嚓!”他說,懶惰而有力地做了一個殺頭的手勢。

趙天知滿足的、異常滿足地笑了起來。蔣純祖嚴厲地皺著眉。

“你不是也常常記得你自己從前的情形么?你底朋友!除了你底做官的朋友,你就不想別的了么?”他說。“那都是像你一樣的蠢貨!”張春田大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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