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跑什麼?”
我立刻啞口無言,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我一點準備也沒有。
後來的一天中午,我上街去買醬油遇到他,他又變了個法子讓我受騙。那時他已從我身邊走過去了,他突然站住叫了我一聲。然後俯下身,翹起屁股讓我看看他的褲子是不是破了。他黑色的褲子在屁股上補了兩塊暗紅的補丁,我不知道自己中了他的圈套,將臉湊近他那猴子似的紅屁股,我告訴他沒有破。他說:
“你再仔細看看。”
我仔細看了還是沒有扯破的地方。
他說:“你把臉湊近一點看看。”
當我把臉幾乎貼到他的屁股上時,他突然放了一個響亮的臭屁,把我燻得暈頭轉向,而他哈哈大笑地走去了。雖然他一次次捉弄我,可我依然崇拜他。
蜂擁而來的全新生活幾乎將我淹沒,使我常常忘記不久前還在南門田野上奔跑的自己。只是在有些夜晚,我迷迷糊糊行將入睡時,會恍惚看到母親的藍方格頭巾在空氣裡飄動,那時突然而起的悲哀把我搞得焦急萬分,可是睡著以後我又將這一切遺忘。有一次我曾經問過王立強:
“你什麼時候送我回去?”
當時王立強和我一起走在傍晚的街道上,他拉著我的手,走在夕陽西下的光芒裡。他沒有立刻回答我的問話,而是給我買了五顆橄欖,然後才告訴我:
“等你長大了就送你回去。”
深受妻子疾病之苦的王立強,在那時撫摸著我的頭髮,聲音憂鬱地告訴我要做一個聽話的孩子,以後上學了要好好唸書。如果我做到了他的要求,他說:
“等你長大了,我就為你找個強壯的女人做妻子。”
他這話太讓我失望了,我以為他會獎給我什麼呢,結果是個強壯的女人。
王立強給了我五顆橄欖以後,我就不再著急地要返回南門,我不願立刻離開這個有橄欖可吃的地方。
只有一次我顯得異常激動。一天下午,一個將書包掛在胸前,雙手背在身後的孩子讓我錯誤地看到了自己的哥哥。那時我突然忘記了自己是在孫蕩,彷彿回到了南門的池塘邊,看著剛剛上學的哥哥耀武揚威地走著。我向孫光平呼喊著奔跑過去。我激動的結局卻是一個陌生的孩子莫名其妙地轉過頭來,我才一下子明白過來自己早已離開南門,這突如其來的現實使我非常悲傷。那一刻是我最想回到南門的時候,我在呼嘯的北風裡哭泣著往前走去。
一個十月一日出生名叫國慶的男孩,和另一個叫劉小青的,成了我幼時的朋友。現在我想起他們時內心充滿了甜蜜。我們三個孩子在那石板鋪成的街道上行走,就像三隻小鴨子一樣叫喚個不停。
我對國慶的喜愛超過劉小青,國慶是個熱衷於奔跑的孩子,他第一次跑到我面前時滿頭大汗,這個我完全陌生的孩子充滿熱情地問我:
“你打架很厲害吧?”
他說:“你看上去打架很厲害。”
我對劉小青的喜愛,是由他哥哥迷人的笛聲建立起來的。他和那個戴鴨舌帽大孩子的兄弟關係,使我對他的喜愛裡滲滿了羨慕。
和我同齡的國慶,小小的年紀就具有了領導的才能。我對他的崇拜,是因為他使我的童年變得多彩多姿。我忘不了他帶領我和劉小青站在河邊等待波浪的情景,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波浪會給予我如此奇妙的享受。我們三個孩子以一定的距離站成一排,在那夏天的河邊,輪船駛過以後掀起的波浪推動著我們赤裸的腳,我看著波浪一層層爬上我的腳背。我們的腳就像泊在岸旁的船,在水裡搖搖晃晃。可是在這時候我要回家了,我要擦窗戶玻璃,去拖地板。當國慶和劉小青看著遠處的輪船逐漸駛近,第二次波浪即將來臨時,我卻被迫離開波浪,用我童年的速度奔跑回家。
另一種讓我難忘的享受是登上國慶家的樓房,去眺望遠處的田野。那時候就是在城裡,也只是不多的人家住樓房。我們向國慶家走去時因為激動,我和劉小青像兩隻麻雀那樣嘰嘰喳喳。國慶則表現出他作為主人的風度,這個孩子走在我們中間時時用手擦一下鼻子,以成年人的微笑來掩飾他那孩子的驕傲。
然後國慶敲響了一扇屋門,門只是開啟了一點,我看到了半張全是皺紋的臉。國慶響亮地喊了一聲:
“婆婆。”
門開啟到讓國慶能夠進去的寬度,我看到了裡面的灰暗,和這個身穿黑衣老太太的全部的臉。她的眼睛以她年齡極不相稱的亮度看著我們。
在我面前的劉小青準備進去時,她迅速將門重新關成一條縫,只露出一隻眼睛。於是我第一次聽到了她喑啞的聲音:
“叫一聲婆婆。”
劉小青叫了一聲後就走進去,下面輪到我了。依然是一條縫和一隻眼睛。這個老太太讓我吸了一口冷氣。可是國慶和劉小青已經踩著樓梯上去了,我只能顫抖地叫一聲。我獲准進入了那一片灰暗,老太太將門關上後,只有樓梯頂端有一圈亮光。我上樓時始終沒有聽到她走開的腳步,我知道她正用皺巴巴的眼睛看我,這是多麼可怕的事。
此後的兩年裡,我每次懷著幸福的心情前往國慶家中時,都對自己要越過這個老太太灰暗的關卡而恐懼。那常常讓我做噩夢的臉和聲音,在路上就開始折磨我。我必須用和國慶趴在樓上視窗這無比的幸福來鼓勵自己,才有膽量去敲響那扇屋門。
有一次我敲響屋門後,這個老太太出乎意料地沒有讓我叫她一聲婆婆,而用神秘的微笑讓我走了進去。結果這一次國慶沒在家中,當我提心吊膽走下樓梯時,老太太像逮住小鳥一樣逮住了我。她拉著我的手走入了她的房間。她溼漉漉的手掌使我全身發抖,可我不敢有半點反抗的舉動,我整個地被嚇傻了。
她的房間倒是很明亮,而且一塵不染。牆上掛著許多鏡框,裡面黑白的相片讓我看到了一群嚴肅的男女老人,竟然沒有一個在微笑。老太太輕聲告訴我:
“他們全死了。”
她壓低了聲音彷彿是怕他們聽到似的,使我不敢出一口大氣。隨後她指著一張鬍鬚很長的相片說:
“這個人有良心,昨晚還來看我呢。”
一個死人來看她?我嚇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對我的哭聲深表不滿,她說:
“哭什麼,哭什麼。”
接著她不知指著哪張相片又說:
“她不敢來,她偷了我的戒指,怕我向她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