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瀾京不是不知道,可他還是來了。
白袍青年抬頭,天地間,湖水地氣氤氳,與烏雲遙遙相照,在他鞋底下,有瑩瑩的亮點,一晃神,會以為是瞳孔的幻景,就像洪水漫過來,消退後,留下的一條條水跡。
淡淡的,半透明的水跡,鎖鏈狀,延伸,趨近。
泥土下,指縫間,半空中,水跡靈活地遊走,令人產生被扼住喉嚨的感覺。
這身白袍,一面拔出了吳潭龍子,一面往前走。
“晚輩遊瀾京,前來赴死。”
好一個前來赴死。
“你覺得,你一個人可以擋多久?”白髮家主問。
他問出這個問題,等待遊瀾京的回答,然而黑暗中,良久,只落下一聲淡淡的笑。
“天亮之前,讓她和她的心上人平安離開。”
……
吳河左岸,一直延伸到溼軟的河灘上,蘆草遍生,暴雨前的夏夜,悶熱,沒有一絲氣息流動,蘆花卻微微翻動,銀灰色的,白茫茫一片,大雪淋頭一般。
一對白色水鳥,本來在蘆花叢中憩息,聽聞得有人的腳步聲,警覺地飛散開。
玉察停了下來,她回頭,一道悶雷滾滾,驚得她一哆嗦,頓時,狂風四起,蘆浪越來越大,幾乎要將少女的身軀壓蓋過去。
頃刻間,雨點從半空降落,啪嗒啪嗒,一柄油紙傘撐在玉察頭頂。
“公主,不能回頭,他們馬上就要追上來了。”李遊握住她的手腕。
玉察總覺得心底不安,一路上,撥開茂密嚴實的蘆花從,心神恍惚,所以走得踉踉蹌蹌。
她忽然站住了,轉過頭,目光,不知落在了什麼地方,雨水順著她的下巴,沒入泥地,而她兀自站立,卻一步也不肯走了。
李遊撐著傘,知道她在想什麼。
“不礙事,什麼都沒有公主重要。”
“走罷,再不走,便走不了了。”
玉察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烏黑的髮絲,黏在臉側。
“那天,你跟我說,你會通知首輔,為何走了這麼久,還是沒見到首輔呢?他是不是來不了了。”
李遊牽起一絲笑:“或許首輔被什麼要事牽絆住了,或許出了什麼差錯,他並沒有看到風箏,但是,不打緊,還好我們逃出來了,公主,只要我們接著走,隱入民間,父親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找我們。”
玉察搖搖頭:“不會的,他既然答應了你,就一定會來的,他一定會來接應我們的。”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捏緊了手掌心的那跟小辮,她就知道遊瀾京一定會來。
接應?李遊的神情微妙,他給遊瀾京說的法子,可不是接應,而是……斷後。
李遊向首輔提了一個赴死之道,這個條件聞所未聞,令人瞠目結舌,傻子也不幹。
普天之下,有誰會平白地填一條性命上去,一個人面對李家?
更何況,白費力氣,可能拖不了多少時間,自己為之付出性命的女子,也不會記得他所做的一切。
孤零零地死在亂劍之下,望著李遊帶公主遠去,望著他做自己做不了的事情,跟公主閒雲野鶴地過一生。
那麼,有什麼好處呢?
若是從前的遊瀾京,一定懶懶地靠躺在太師椅上,當作個笑話,聽個響,指不定還要給他兩耳光,罵他痴心妄想。
可是,李遊說,只有首輔能救公主一命。
其實,也不需要任何好處,李遊只需在棋盤上,推過公主被逼服下的那盞茶,不需要再懇求他。
遊瀾京長睫一垂,便什麼都明白了。
他明白了,自己一定會死,因為……他一定會提劍,殺了逼公主喝下這盞茶的人,哪怕不是今天,也是明天。
遊瀾京從未想過,愚蠢地送死的人,有一天,會是自己。
從來嗜財如命,精明算計的首輔,總是喜愛將人玩弄在股掌中,他從不做賠本買賣,恨不能將人一點兒油水都搜刮乾淨。
如今,連命都送出去,這天底下最大的賠本買賣,他竟然毫不遲疑。
遊瀾京望著眼前的病秧子,曾被自己一箭射去了大半的性命,在自己的手掌傾覆,一念之間,就會陷入泥沼。
現在,這個病秧子卻把自己算計得明明白白。
正如李遊提出在西域扶植神子,他深知,拿捏住人性,才可以拿捏住一切。
李遊毫不掩飾地要遊瀾京的命,並且,他成竹在胸穩操勝券。
有時候,怒火中燒會毀了一個人,太過在乎也會毀了一個人。
白袍青年想起了自己的義父,義父說,你遊瀾京就是個賠錢貨,看來,真是沒說錯。
他遊瀾京就是個賠命貨。
李遊怎麼敢將這番密談,全部告知公主呢?他望著玉察憔悴的面容,心下無限憐惜,還好,只要過了今夜,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李遊,我們找個地方躲著,去等首輔吧。”玉察說。
李遊被她拉住了袖子,卻紋絲不動,他緩緩嘆息:“公主,首輔……他不會來了,他永遠也不會出現在你眼前了,正如,他對你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