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裡江水成汛,愈漲愈洶,自孟城出發時還不曾感受到,等過了瞿父山,大船順流而下時,其水勢洶湧,連這樣艨艟一般的大船也在波濤中上下起伏,晃得人心生膽怯。
此時,陳澍才知道這船家如何才有同船客叫板的底氣——若換了小船,吃水不深,船板不那麼牢靠,別說是要在這浪潮中保持穩定了,就說是真撞了好運,不曾被浪頭打翻,那水勢也足以把這些小船狠狠撞在礁石之上。
這也就罷了,總之陳澍一身的道法,不同於凡人,又有何譽這個會鳧水的,三人成行,敢說一句不懼這淯水。可偏偏陳澍自從記事便沒出過天虞山,雖然能下水,甚至敢潛水,卻從未坐過這樣的船。
她一個騰雲駕霧的主,御風而行慣了,哪把劍、哪匹馬不是風馳電掣的,也就是是這樣四平八穩,只在波浪中微微晃動的大船,才會教她吃夠苦頭。
誰能想到暈船這事,還真真是什麼仙法也難救。
第二日,陳澍心口更堵,直犯惡心,連著在艙裡窩了一晝夜,委委屈屈地同雲慎何譽咬牙問能不能直接游去點蒼關。
何譽還當她說糊塗話呢,哄小孩一樣糊弄她,說些什麼等她緩過勁來了他陪她遊遍這大好河山,想去哪游去哪遊,連上王母娘娘的天池裡遊也成!
陳澍正暈著呢,又犯惡心,又氣呼呼的,想駁回去,只是她當真是許久不曾生病了,這教人氣悶的感覺好生陌生。
一時間,彷彿又回到了她還很小的時候,回到了夏日炎炎的天虞山,山風在窗外呼嘯而過,窗臺上是隔夜雨珠沁著的溼氣,師父坐在她床邊,拿著書,敷衍又溫和地同她說那些古板艱澀的睡前故事。
那確實是很早的時候了,陳澍第一次知道明白棄嬰是什麼意思。她跑了很遠很遠,躲到深山裡,跑累了,才抱著塊大石頭悄悄地抹眼淚。
是師姐抱回她的,慢悠悠地穿過密林,飛過山澗,也是師姐在她耳邊悄聲說,澍澍是小雨,是及時雨,是這天虞山日日夜夜的枯燥苦修裡落下最寶貴的那粒雨滴。
等陳澍再醒來的時候,何譽已然走了。江水一聲聲拍打船舷,月光從窗邊灑下,昏暗的艙內只有床榻邊短短的一截燭火。
正坐在她床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雲慎。她仔細瞅了好一會,直到被雲慎瞪了一眼,才從夢中驚醒一般,緩過神來。
既緩過了神來,她便更覺委屈,道:“你瞪我做甚?我還在病中呢!”
“我瞧你中氣十足的樣子,可不像在病中。”雲慎慢悠悠道,“還有力氣同我強嘴?”
“我是暈了,又不是生什麼大病。”陳澍從床上坐起來,挑開窗,望了望天邊皓月,又回頭道,“怎麼就夜裡了?”
“你說呢?”雲慎笑著反問,道,“你可是生生地睡了一下午,把何兄都給熬困了。若不是我攔著,他可是要去找船家要郎中來瞧了。”
“……你為什麼攔著?”陳澍把腦袋擱在自己膝間,小聲問。
夜已深,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又也許是因為睡了一天,在連綿不絕的水聲中,她的聲音便不那麼明晰了,倒似是這夜裡的江風一樣,忽疾忽徐,撩得江面泛起層層水紋。
“姑娘忘了你自己說過什麼了?”雲慎道,聲音穩穩的,
“你可是力能扛鼎,要護我周全的豪俠,你下山就為尋到你的劍,再苦再難的路也要走。”
陳澍被說得一愣,猛地吸了吸鼻子,道:“你說的是!”
“……你沒在哭鼻子吧?”雲慎輕聲問。
“你才在哭鼻子呢!”陳澍響亮地嗆聲道。
——
陳澍這一暈,就是一日的光景。可也因此,因為江水險急,原需五六日的航程,不過花了三天四夜。第五日的清晨,這大船就穩穩開進了點蒼關的渡頭。
旭日還不曾升起,岸上腳伕喊號子的聲音就把人從夢鄉中硬拽了出來。
船行一路,不提陳澍鬧出的三五個無足輕重的小風波,就說這船上的碧陽穀之人,確實是再沒來挑釁過了。偶爾在船板上碰見,也不過是神情倨傲,不大理人而已,至少並不似第一次見面那樣主動挑起爭端。
那姓李名疇的劍客則更為誇張,甚至就不大出門,比陳澍這個病號還樂得呆在自己的船艙內。整個行程中,直至最後入關下船,那人才露過這一次面。面上白得跟塗了粉似的,一看也是多少在船上受了些罪。
下船時,這碧陽穀的弟子派頭不減,又是好幾個人把道堵住,一眾船客皆被擋在船頭,等著那個架子極大的李疇慢慢吞吞地下船。
旁的船客知曉這是碧陽穀弟子,多少了解些江湖局勢,大多敢怒不敢言。陳澍被雲慎拉著,確實也沒往前擠,只是雲慎手裡拉著她,卻沒堵她的嘴,於是她大咧咧的聲音便在一片低聲交談中顯得尤為突兀:
“這人怎麼這樣,劍法不知道好不好,排場比天大……”
不巧那李疇正好在簇擁之下走出門來,也不知他究竟聽沒聽到,竟皺著眉朝這邊看了過來。
陳澍立時本能地瞪了回去,又很快反應過來,把面上氣鼓鼓的表情緊急扯成一個乾巴巴的笑。
“他應當沒聽見吧。”她一面笑,一面把半個身子躲在何譽身後,小聲同雲慎咬耳朵。
“你這會倒學會壓低聲音說話了?”雲慎反問,好整以暇地鬆開了手,拍拍她的肩。
陳澍怒而回頭,正要又同雲慎鬥起嘴來,卻聽見耳邊傳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嗓音:
“這位姑娘。”
說熟悉,是因為這聲音她幾天前確實聽過,說陌生,是因為面前這位李疇,大抵真是暈了好幾天的船,連嗓子都有些沙啞了。
“你……要同我較量麼?”陳澍急忙回頭,硬著頭皮道,“我知道,我說你劍法平平,你心中不服氣,定是要同我較量的,我並不介意。”
李疇卻不答,先是看著何譽,直逼得何譽也默然退了一步,讓開陳澍來,爾後才把鷹一般冷厲的視線挪向陳澍。
“你想岔了,小姑娘。”李疇居高臨下地盯著她,道,“何譽說你二人不是寒松塢的人,既不是,那我便不會找你們的麻煩,更何況你一個黃毛丫頭,我不願欺負你,更不會逼你與我切磋。”
這話說得曲折,貌似友善,這語氣卻仍舊是夾槍帶棒的,陳澍哪裡聽得懂,正要開口說她很樂意切磋劍法,便被雲慎搶去了話頭。
“倘使閣下果真不願為難我二人,在下便斗膽問一句,”雲慎冷聲道,“這一通理論,又是為的什麼呢?”
李疇又凝目朝雲慎望去,一笑,厲聲道:“我非但不會為難你們,還要替我那蠢笨師弟謝你們!若非這位姑娘及時相救,他恐怕連屍首也撈不到。莫說是他,就是整艘船的人,也當感謝你們!先前我言語有所冒犯,今日一併道歉。今後若有驅使,只管執此信物來找,只要是我碧陽穀能辦到的事,殺人越貨也無妨。”說著,從袖中拎起一塊似是早有準備的玉佩來。
只見那玉通體血紅,不僅血色冶豔,甚至只見得幾縷遊離的青色蘊含其中,哪怕懵懂如陳澍,一看也便知其價值連城,不是凡玉。
雲慎不接,李疇垂眼,衝她抬抬下巴,陳澍便茫然地乖乖抬手,把玉接了過來,同雲慎面面相覷地默了一陣,才不確信地道:“……我沒大聽懂,你是還想跟我較量劍術麼?”
溫言,李疇面上自得之色褪去,抽動嘴角,大抵又花了好一陣才止住笑意,只發出一聲嗤笑,道:“你若是真想同我較量,點蒼關,論劍大比,只消過第一輪,自有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