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論劍臺上的人不知這臺下一場小風波,也許是其他幾人都心知自己八成是不能獲勝的,幾人正正經經、規規矩矩地比完了這場比試。眼瞧著懸琴也分明是點到為止的,幾個招式一過,劍架在對手肩上,連那裹著劍的布都不曾散開,就這樣贏下了一場比試。
所謂兵不血刃,也不過是這樣。
他那性子,更是與李疇截然不同,另幾人認輸的話甫一說出,臺下樂聲一起,倒顯得好似他才是那個輸了比試的人一樣,一下子拘謹了起來,個子又高,那怕找個地縫鑽進去也無從說起。
待他下了場來,又在歡呼聲中入席,回到方才站著的地方,陳澍更是不知道雙手往哪裡放了,衝他擠出一個尷尬的笑,便要訕笑著躲在何譽身後去。
正巧官差又敲了一遍鍾,兢兢業業地又抽出四根籤來,唱道:“論劍大會,第三輪,第三場!南臺二人,玄字臺,陳澍!”
只聽見“玄”這一個字,陳澍便無聲鬆了口氣,抓住救命稻草一樣,從人群中鑽出,急切地往論劍臺上奔去。
正近晌午,日光直直打下,那周遭一圈的鐵橋坐席,黑壓壓的人頭,襯得論劍臺上映出的輝光也愈加透亮,活似把這論劍臺暈出了層清透光影。
陳澍一面往前跑,一面順著這光暈仰起頭,往上瞧,第一個便看見了被擠進人堆裡的雲慎,此刻也正往她這裡看著。
恍惚間,她也記起幾日前那次同雲慎的對視來。也是在這場中,也是遠遠的。
然而,許是天光明亮,這回她竟能分辨清楚雲慎那臉上的神情了,不是像那一回一樣安靜、鎮定,卻彷彿染上了人世間的塵土一樣,眉頭輕皺,眼神含憂,甚至雙手也不似平常那樣閒適地收在袖中。
雲慎似乎在擔心她。
這個猜測又是隻在陳澍腦海一閃而過。
近了論劍臺,那喧鬧的人聲又倒灌進她的耳中,把思緒堵得嚴嚴實實,她被迫又往那官差看,聽見他正聲音平穩地繼續報完了這場籤的最後一人。
“……寒松塢,何譽!”
第三十五章
“……寒松塢,何譽!”
陳澍聽了,還兀自高興著呢,衝著人群中的何譽連連招手,神情雀躍,就差叫何譽快些走過來了。
而何譽,被這麼一點,在眾人的注視及懸琴的低聲鼓勵中,只得硬著頭皮上前。他是知曉陳澍的厲害的,不說是知曉,從丈林村怒燒馬匪,到點蒼關輕取擂主,他都是瞧在眼裡,記在心上的。
彼時的何譽,不能預料此刻情形,自然是既欣慰又欽佩,真心為陳澍而快意。當然,他此刻也是快意的,不僅快意、欽佩,而且還有一絲的膽怯了。
陳澍功力高深,他心裡是有數的,陳澍下手沒什麼輕重,他心裡大抵也是有數的。
但這邊陳澍如此熱忱,心無城府地衝他招著手,何譽便也只好也衝她點點頭,又快走兩步。他不比陳澍個頭小巧,從這一席的人中走出來,還頗費了些功夫,但陳澍一直站在原地,很是乖巧地等著,瞅著他,兩頰被曬出了紅暈,瞧著也是熱乎乎的。
於是何譽那神色便不自覺又帶上了些許笑意,像是哭笑不得似的,先應下了陳澍,一齊上那論劍臺時,又忍不住道:“……怎麼瞧著你這麼歡喜呢。”
“一起比,難道不歡喜麼?”陳澍反問,“這不是說我與何兄很有些緣分麼?”
何譽被她這理直氣壯的反問駁得一怔,竟還真這麼想了一想,才又反應過來一般搖搖頭,失笑道:“可這‘緣分’也分好壞,我們這是論劍大比,又不是旁的,這在論劍臺上殺個你死我活的‘緣分’,恐怕就沒那麼妙了……”
“哎呀!”陳澍道,“你是不是也跟那雲慎一樣,不信我手裡頭是有分寸的?我可是心善的很,一個人也沒殺過,頂多缺胳膊斷腿的,你放心好了!”
此言一出,何譽更是搖了搖頭,不過此回顯是無奈,笑著道:“好,好,我是信咱們小澍姑娘的。”
二人這一番話是在上臺之前,畢竟一個南臺一個北臺,兩人實則也不過同是走了一小段路,說過這幾句話便分開了。何譽自上了北臺,陳澍則是跟著另一個叫崔峰的男子一同上了南臺。
要說她這南臺,一人是出自頭輪的比試之中,也就是陳澍,另一人則是出自六大門派,叫玉鼎峰。這會陳澍上了臺,無人在旁提示,她也不知這玉鼎峰在六大門派中行幾,就這麼大大咧咧同那人行了個禮,擺出架勢。
這崔峰卻並不急著與她相鬥,似是看準了陳澍好擺弄,輕易不會偷襲,很是自在地回了個禮,絲毫要動手的意圖都沒有,反而指了指北臺剛上場的何譽。
“我方才便瞧見你們在臺下說些什麼小話,你二人不會也是合起夥來,打算來個以多打少的吧?”他揚聲道。
眼瞧此人禮數週全,陳澍哪裡懂得其中暗含玄機,還當他是好心相詢,也客客氣氣答了,只道:“非也!我與何兄確實相熟,但方才不過是隨口話了些家常,不曾提及場上要合夥什麼的。”
她是認真地答了,殊不知這句話分明不是問給她聽的,那崔峰刻意拉高了聲量,為的便是讓這滿堂的看客聽得清清楚楚,以此掣肘,迫使陳澍就算有此打算也不能如願。陳澍畢竟就那麼小小的一個,此人先前這一問,明擺著是不把她放在眼裡,八成是不曾看過她的比試,單單看何譽出自幾大門派,便先入為主——
他所擔心的不是“二人聯手”,而是“何譽援手”罷了。
陳澍本性純真,聽不懂這暗含的意思,何譽又怎會聽不懂?
只聽了陳澍這句解釋,那崔峰還覺得不滿足,隔著那臺子凝目望向才走上臺來的何譽,雙目如鉤。他那動作太露骨,直把何譽這樣的好氣性都逼得冷笑了一聲,也不出言點破,只應了一聲是,伸手拿出機關暗器,只等鐘聲一響,便專心同北臺的對手廝殺起來。
於是,那北臺都已切磋過兩三個回合了,南臺也只有陳澍一人擺著架勢,傻傻看著那崔峰。得了何譽這一句,此人也仍是慢悠悠的,一副心有成算,穩操勝券的樣子,半晌才把手中鞭子捋好,甚至還抽空多打量了一眼隔壁北臺相鬥的二人,才一抽那長鞭,笑著同陳澍道:
“既然你也是坦蕩做人,小姑娘,不如這樣,我也讓你一招,如何?”
“有什麼好讓的?”陳澍道,頓了頓,實在是著急上火,又眼巴巴補了一句,道,“你能不能快些,都等半天了,可以開打了麼?”
崔峰一笑,恐怕還覺得自己很是有風度,仍是慢吞吞地拱手,道:“當然可以了。”末了,又抽一回鞭子,抽得這論劍臺上也發出一聲清脆的鞭聲。
但陳澍動作可快多了,這回她更是一點彎不繞,就這麼起身朝面前的人奔去。這偌大的論劍臺,兩人各佔一頭,相距十餘尺,她卻只蜻蜓點水般踩了兩步,在這晌午的烈日之下,化作一道影子,眨眼間便迫近了那崔峰。
動作之迅猛,崔峰手中那鞭子才落地彈起,二人便近在咫尺了。
連臺頂的山風也不及她快,就在這一瞬,天地彷彿都靜止了,看臺上的喊聲,彷彿山間的鳥吟蟲鳴,被層層密林掩住,如許喧鬧,也只顯得孤寂。陳澍與崔峰四目直直地相對,但見崔峰那雙目瞪得大極了,明晃晃地映出了她自己飛身而來的身形,鮮淋淋的,其中盡是驚恐與懼意。
可這懼意還不曾在崔峰面上擴散開來,甚至崔峰手中那鞭也不曾再次落地,陳澍便揚起手來,要去抓這崔峰的肩膀。
要說這崔峰好歹出自六大門派,情急之下,竟也招架住了,用手一撐,藉著鞭子的力道,閃躲開來,又站定,才皺起眉頭,凝重地正對陳澍,把鞭子揚起,終於擺出架勢來。
陳澍一見,如何不知這崔峰終於才認真起來,也起了興致,連道兩聲“好”,接著也沉下心,與崔峰纏鬥起來。
頃刻間,便見那臺上長鞭起舞,時而與陳澍糾纏,時而高高揚起,在臺上舞出彎月般的幾道流暢弧線來!
而崔峰的腳上功夫也是了得,一道道鞭影攏著場上身影,更是如墨水一般,只看見兩人身影一掠而過,一眨眼,那看客指不定連人都還不曾分清,二人便交手了一合,又退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