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云慎,在瞧著她。
大抵因為這樣的緣由,這樣不出自理性,而是莫名的,躁動的情緒,連雲慎自己也不受控地盯著她,驀然顧首,發覺鋪天蓋地的喧聲更是烘托得這兩人越發沉靜,明明一個是羞赧,一個是天真,卻果真如同兩塊立於眾人之中的劍碑一樣,絲毫不為這洪水般的燥熱所撼動,興致勃勃地辯著她那把“離家出走”的劍。
雲慎眼神變了數次,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方才撥出長長的一口氣,伸手,悄然摸了摸自己的後背,唏噓一般地低笑一聲,不再言語了。
——
接下來幾場,何譽反正是認了輸,不必留著觀賽——他此回甚事沒做,不光是不必參加第二輪,還碰巧與陳澍抽到一場,當真如同陳澍所言,“很有緣分”地由陳澍出手,把他從那金杵下救了下來,毋需再與人再廝殺,受碧陽穀的白眼,更是平白拿了豐厚的報酬,喜還來不及呢——而陳澍,哪怕何譽真是有心幫她把把關,但不等開口,她便大手一揮,頗是自信地帶頭先從這論劍場的人潮中撤了出來。
幾人逆著人流,回程時一路不停地向那些,或樂意地,或不情不願地給他們讓道的人道歉,一直走了小半刻,才走出這比晨時要擠上十分的人牆,呼吸著不再潮悶的微風。
陳澍伸展了一下身體,腳步輕快,身後的何譽喊了她兩聲,她才緩下腳步來。三人之中,是雲慎最慢,靜靜地綴在後面,好似在瞧著陳澍,好似又什麼也沒在看,只是單純地把目光向前,而恰巧他的前方又總是蹦蹦跳跳的陳澍罷了。
“哎呀,你怎麼這麼磨蹭!”陳澍揚聲問他。
雲慎抬眉,從那狀態中脫離出來,輕嗤了一聲,想了想,笑道:“這不是在幫你想你那丟了的劍麼?”
“哦。”陳澍點點頭,等著雲慎走到他面前,道,“你也覺得他說的話有意思,是不是?”
“聽你這話,是信了?”雲慎看她一眼,溫聲問。
“沒信。”陳澍說,接著,頭也不回地往大道上走,馬尾一樣的長髮甩來甩去,好不快活。
日光撒在她的身後,彷彿是自她身上紛紛揚揚落下的暖意,足足鋪了一整條街。
雲慎又在原處佇足,看著她那背影,無奈地同何譽對視,搖搖頭,才再抬腳向前走去。跟著陳澍一齊向前走去。
“那你方才那一串對答如流……是怎麼?”
“他說我大師誒!”陳澍這才回了頭,眼睛亮閃閃地瞧著雲慎,道,“你沒聽到麼?他誇我是‘大師之手’,又說我是‘心中有劍’!他真是慧眼如炬,還那麼會夸人,簡直比得上我師姐了,怪不得人都說這琴心崖是第一門派——”
雲慎一怔,剋制的神情流出一絲鮮活的笑來,似是放下心一樣,又笑眼彎彎地聽完陳澍這些話,方道:“堂堂第一門派,在你心裡,難道單靠會夸人麼?”
“哎!你不懂!他不是你們這樣打客套話的,”陳澍伸出手指,一面倒著走,一面比劃道,“以真心換真心,這才是我們劍修,所以我就算再不信,也不覺得他說得是謊話!”
一邊走,雲慎一邊仍瞧著她自得其樂的樣子,似是明白了她話中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若有所思,只何譽還滿腦袋霧水,笑罵著道:
“什麼叫‘你們這樣打客套話’?你既覺得他講的是真話,怎麼又不信呢?我可從不同小澍姑娘打客套話的,此話卻是傷了我的心了。”
陳澍哼一聲,道:“要把他那話當真,你才瞧得出為何不能信呢!我且問你,他所述這劍,是為圖自由離主人而去,那又為何去而復返,回到這院中呢?”
“因為這劍……反悔了?被人拾回來了?又或是……”何譽頓了頓,自己也覺得好笑地道,“他那碑上刻字,本就是人為的唄。”
“錯!”陳澍頓了頓,不自覺地凝目,抬著下巴,鄭重地道,
“因為這劍本就是受人驅使的,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開被人握在手中的天命。
“但它最終想通了,知曉逃出這方寸之地,不如主動回來,同人坦白,人劍心意相通,此方是真正的自由。”
這一番話,她說得言之鑿鑿,眼神堅定,把何譽唬得一愣,更是教雲慎也頓住了腳步,好似為之所感,怔怔瞧著她,直把她得意得心裡泡泡都要冒到天上去了,正等著這兩個愣怔的人回過神來,開口追問,她再把話續下去,說為何不能信這懸琴的真話,便看見雲慎張開口——
“你身後——”
她猛地和嚴驥撞了個滿懷。這邊陳澍“嘶”了一聲,雖然不曾撞疼,卻是真真合上了那句“得意忘形”,心下惱怒,正要發作,後腦勺就被嚴驥一揉,他笑呵呵地又往何譽那邊走,伸手一攬。
“正好你回了,我還說去論劍場裡尋你呢!”嚴驥大咧咧地攀上何譽的肩膀,把整個身體一碰,道,“晚上一起再聚一頓?”
何譽被他這麼結結實實地一撞,響亮地“嗷”了一聲,伸手去揉自己的肋下,聽了這話,又抬起頭來,警惕道:“……難道你又……”
“想什麼呢!”嚴驥又用那手往何譽頭頂,絲毫不留力氣地一拍,拍得何譽又是一聲痛呼,才嬉笑著道,“我要回了!老頭子訊息太靈通,這才幾日,就連發了三封信罵我,罵得我那是‘歸心似箭’啊!”
第三十九章
“這麼快就要回了?”吃驚之下,何譽竟忘了喊痛,只徒手抓住嚴驥那隻還伺機偷襲的手,沉聲追問,“怎麼回事?難不成是你門派中出了什麼要緊事?”
被他這麼一抓,嚴驥哪有再作亂的空隙,悻悻然鬆了摟著何譽的胳膊,嘆道:“沒意思,今日怎麼就知道還手了,果然還是單槍匹馬闖進第三輪,有了底氣,不同舊日兄弟——”他酸溜溜地一轉音,誇張地做出西子捧心的樣子,衝著何譽滑稽地一拋袖子,直把何譽這樣的好脾氣都給氣得又開啟他那袖子。
“——問你正經話呢!”
“——沒什麼大事,不過是平白自討苦吃,教那沈大人訓了一通,又被扣下了好些個弟子,許是風聲傳到我師父那去了,這老頭子生怕我再給他捅亂子,連夜寫了信來叫我早日回。且不止一封,這幾日裡,是一日一封,好生熱鬧!”嚴驥頓了頓,他說得可憐,面上卻是一點陰霾也無,盡顯清閒,“那我可不就得早日回我那渺無人煙的漠北去,吃我滿嘴的沙子麼?”
“這不對勁啊,”何譽道,他心知嚴驥這是明悲暗喜,仍提點一樣地勸道,“原先雲慎說叫你送東西給沈右監,雖也是存了這樣的心思,然我觀沈大人其人,行事縝密,斷案自有一套,決不會無端扣押你門派弟子的,先不說是否是捉對了人,這樣的明目張膽,豈不是打草驚蛇?”
“是啊,”嚴驥聽了,又似乎沒聽,語氣敷衍地應了下來,道,“老頭子這不就被驚了嗎?”
“沈大人才不會無憑無據就捉人呢!她明明是看見……”陳澍還記著嚴驥方才那一下,飛快出言相駁,說到一半,突地又想起沈詰的叮囑,有些心虛地往雲慎那一瞟,雲慎也是在瞧著她,眼見她眼神飄忽地飛了過來,忍著笑意挪開視線,擺出一副讓陳澍自己圓場的樣子,把她急地抓抓頭髮,直道,“看見……哎呀她不讓我們說!”
何譽聞言,從和嚴驥的打鬧中抽身,正色看向陳澍,問道:“原來當真有什麼事?罷了,沈大人若不讓你說,不說也無妨。”他忍了再忍,還是沒忍住出聲問:“但我怎麼全然不知情?”
“我……那個……”
連嚴驥也停下來,好奇地望向陳澍,她頓時沒了主意,又把眼去瞧雲慎。
這論劍大會當得上是萬人空巷,比至第二輪,他們這紅牆旁原先如織的人流早沒了蹤影,只有零星幾個客商一樣的行人匆匆而過,街邊的望子牌匾也大多收了起來,但絲毫不改這些食肆裡的熱氣。再過一個時辰,那論劍大會的萬千看客就又要湧出來“奪食”了,因此哪怕牌匾摘了,望子鬆了,可各式各樣的酒樓中仍舊早在此刻便開始準備起食材來,那些山珍海味才下鍋,最原始的香氣慢慢匯入這街上,匯入已然染上一絲落日一般的赤色日光之下。
雲慎笑意愈深,慢吞吞地開口:“你說吧,不礙事的,沈大人同我們說當時的情形,嚴公子也該知道的。”
“啊?”嚴驥茫然發問,“我知道什麼?”
得了雲慎這句話,陳澍卻好似得了令箭一般,聽見嚴驥反問,不僅沒答,反而理不直氣也壯地應道:“你該知道些什麼,你自己不知道麼?”
“什麼‘知道’、‘不知道’的……”何譽無奈道,“我看是就我一人不知道!你們還在這兒同我打啞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