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內仍是一樣的狹窄陰暗,石壁凹凸不平,混著些暗洞裡積蓄的潮意,彷彿也能聽見第二人的腳步聲一般,但一細聽便知,這不過是自己腳步的回聲罷了。
那盡頭的光越來越近,血腥味也全然散開了,朝著何譽撲面而來,他再度加快了腳步,猛地從這密道中衝出——
迎面撞上了藏在陰影之中,正準備離開的魏勉!
也實在是巧了,這魏勉自二人跳崖之後,不僅不曾離開,還趁著這機會,心一橫,在這蕭忠甚至是整個惡人谷以十年計數所搜刮的密室中翻找起來。頭一個便是把她自己送上山的藥材收拾妥了,也是貪心不足蛇吞象,這半日的時間,她不僅把這些藥材揀了出來,還翻翻找找,很是挑出了一些好的兵器裝備、金銀珠寶。
正收拾妥當了,從那陰森密室中出來,到這崖邊的窄道里,可不就剛好撞見進來尋人的何譽麼?
“你是什麼人?!”
何譽斷然喝道,剛說完,立刻也如陳澍一般瞧見了密道一側那被魏勉大卸八塊的屍體。
尤其是那顆在暗處也明晃晃的頭顱,哪怕在廝打中受了傷,更是在此後被陳澍和魏勉不甚在意地踢來踢去,面容模糊,難以辨認,可還是一眼便能認出來這是個光頭,跟那信使所言一對,何譽也很快明白過來。
——怪不得門口進來的腳印多,出去的少,原來竟是有人已然喪命於此了!
至少死於此處的人是這惡人谷的郭護法,而非陳澍,也就不是那最壞的猜想,何譽不自覺地長舒了一口氣。只是郭護法既已喪命,為何又不見陳澍的身影,偏偏從密室中還隱約出來了一個形銷骨瘦,活骷髏一般的人物,究竟又是何人……
他再抬頭,二人的視線相匯,何譽走出了密道的陰影當中,些許從崖邊漫來的天光映在他的面上,照亮了他的五官,還有那個被眼罩遮住的傷眼。
雙眉雖皺,那神情卻是坦然。
魏勉雙眼一瞪,原要發難、用毒針刺來的動作也是一頓,那手裡的毒針還沒翻出來,瞧了何譽的面容,那手指一顫,幾乎險些把針丟落在這崖邊,微張著嘴,似乎忘了呼吸,是何譽又開口問,才教她大夢初醒,咬牙,也不顧手中還拿著尖利無比的鋼針,猛地一握拳,才把呼吸又緩了回來。
只聽得何譽穩聲再問,似是毫不察覺,反倒把她當作了武林盟中人似的,只道:
“我問你呢,你是何人?這幾日相約一起襲擊惡人谷營寨,我怎地不曾見過你?”
話音一落,魏勉面容陷在那陰影之中,雖瞧不分明,卻也明顯地鬆開了緊握的手,又往那昏暗的密室中一退。因了雲慎的原因,她多少也對這些武林中人參與攻城一事有所了結,情急之間,只咬牙,語焉不詳道:
“我不是武林盟的人……因此你不曾見過我。”
“哦,你是朝廷的人?”何譽道,許是心繫陳澍,全然不曾注意到面前人被陰影籠罩的面容一直緊繃著,只上前了幾步,又大致檢視了一下,問,“……不知閣下是何時找到的這密道,來時可曾撞見這……死人和一個姑娘?”
聽罷,那魏勉一直緊繃的神情終於緩了些許,一聽便知,畢竟與那“郭護法”上山相距這麼長時間,何譽先入為主,哪裡知道這魏勉竟是半個“罪魁禍首”,一直留在密室中挑挑揀揀?只把她當作先於他到訪的另一個過路人罷了。
她終於不動聲色地把毒針收起來,定定地看了一會何譽,嘴唇翕動,彷彿是自言自語喚了句什麼,又彷彿只是吸了口氣,啞聲道:
“……我也來得晚,不曾瞧見。”
“那你來時,外面的密道門就已經被打破,也躺著那被打暈的守衛了?”何譽顯然是信了,只多問了一句,“還有旁的教人注意到的人和事物麼?”
魏勉沉默了一會,似乎正措辭著要答,卻猛地走出密室,站到天光下,抬頭,望向何譽來時的方向,壓低聲音,厲聲道:
“——有人來了!”
何譽聞聲回頭,可那黑洞洞的密道,如何看得出人影?再睜大眼睛細看,也不過是多看清幾塊壁上的石頭罷了。甚至他還沒多看清幾塊,便被魏勉一攔,踉蹌地退回到密室門口。
好險,這道雖窄,也有個展臂的長度,他被這麼一拽,也沒有掉下崖去。只是光瞧瞧也膽戰心驚,再不知內情,瞧見這樣高聳的山崖,心底也不免生出些猜想,但見那魏勉的五官露在了亮處,他看了一眼,莫名地一怔,恍然間,有什麼比尋找陳澍還要重要的話從心底冒出,又被強壓下來。
“什麼,我怎麼沒瞧見人?”
“這密室是蕭忠費了好些功夫打造的,不僅是儲藏珍寶的地方,更是危機之下的避難之處,因而若是密道機關被開啟,走在密道之中,那腳步聲能徑直傳入密室之中。”話畢,魏勉竟真噤聲了,朝著密室中一指,向何譽示意。
此刻何譽走到了密室門前,再貼耳細聽,果真聽到了隱約的,彷彿從遠端傳來的腳步聲,心下自是一悚,心跳得比這慢悠悠的腳步聲還快了,低聲道:
“既如是,那惡人谷頭領必定極看重此處密室。我來時,是捉了他的一個信使找來的,把那信使和守衛都綁在牆外,應當牢靠,但我也不敢萬分確信,更不知這回的來人是又被派來傳信的,還是那魔頭自己……”
“蕭忠不會這麼快便敗退下來。”魏勉道,“但來者不善,我看此人也是知曉這密道玄機,不然外面亂成這樣,為何他的腳步還如此慢?不過想放低腳步聲,掩蓋蹤跡罷了!這樣,坐以待斃也不是辦法,我需得前去檢視一二,你先在這裡……”
她說到一半,那默聲又在聽腳步聲的何譽突然張口,問:“等等,你不是朝廷的人麼,那你又是怎麼知曉這些——”
一面問,何譽一面轉頭來,又同魏勉對上了視線,這回,他似是才想起來打量這個比雲慎還細瘦許多的人,只見這白骨一般沒有血色的面容緊緊繃著,根本分辨不清此人是喜是悲,更別提去辨別這五官的輪廓了。
何譽看了兩眼,又聽見魏勉平靜地答話,才回過神來。
“你看過那書生送來的圖麼?”她輕飄飄地道,“若是仔細一些,把上下兩張疊起來瞧,便能找到這密室的地址。”
“……怪不得!所以你是看懂了圖紙才隻身找來——”後半句話,大抵他自己也察覺這樣的時機細談並不合適,又生生地吞了回去,只是畢竟這圖紙在軍中也不曾有幾人知曉,此事一說,他再不曾生疑,越發覺得魏勉可信,道,“那我們當如何?這密道不算長,就算慢慢走,也不過半刻鐘便到了。”
“我熟悉這兒,我出去瞧瞧。”魏勉道,又回頭,果真輕車熟路地把何譽往那黑洞洞的密室一塞,又想起什麼,縱身一抓,拿起了方才她整理妥當那堆東西中的一把劍,道,“你埋伏在這密室中,把門關上,若真有強敵,我就把人引到此地來,你再開啟密室內的開關,哪怕打不過,也能出其不意地把他推下崖去!”
這一連串的話說得極快,何譽本能地應了,還待再確認一下,卻見那魏勉閉上眼,劍尖一掃,幾乎昏昧得看不清四周的密室當中,她自然也不是要砍斷什麼,而是好似用這劍風把自己與那暗處的藥材珠寶,甚至什麼陰私都斬斷了,轉身,搶在何譽答話前將室內機關啟動,再一撤步,退到崖邊。
“……我記得要埋伏了,可我還不知道怎麼開啟這密室的門!”何譽恍然,壓著聲音喊道。
“這也弄不懂麼?!就這機關!我方才按過的!”魏勉喊道,隔著緩緩關閉的門,能看見她往密道口一退,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外飛奔而去。
在她消失在視野前,那大門便匡地一聲,關上了。
厚重的石門彷彿把一切雜音隔絕在外,可又能靠著那“機關”聽清外面的腳步聲、打鬥聲,還有斷斷續續,聽不真切的叱罵。
何譽一直提著心,可正是這個緣故,根本分辨不出這聲音究竟是在密道中,還是密道口,甚至是這個石門之前。只聽得那聲音越來越吵,越來越刺耳,刺得他自己的呼吸聲都幾乎也變得震耳欲聾了,那臉上的陳年舊傷也開始隱隱作痛,然後在某個瞬間,或者是他真正清醒過來的那一刻。
他才驚覺,耳邊只餘下了他的呼吸聲,以及如擂鼓一般的心跳聲。
許是沒了光,更沒了對時間的感知,何譽在那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密室中又不知等了多久,可那隱約傳來的打鬥聲和腳步聲再也不曾響過。
那寂靜彷彿瀕死一般,長到幾乎教人喘不過氣來,越靜,越是教人胡思亂想起來,一會是陳澍臨走前那無憂無慮的笑臉,一會又是寒松塢中面色嚴肅,幾乎一夜白頭的師父。那些畫面彷彿蟠螭燈一般在他腦海中掠過,最後停在他許久不肯回憶起的一張笑靨上,乾淨而利落,然後,就如同每次記起師妹時那樣,他猛地清醒過來,發覺好似已經過了一世了,這密道中仍是一點聲響也無。
冥冥之中,他終於察覺到些許不對勁的地方,摸索著往密室門邊靠近,踢倒了不少堆在門口的藥材,然後一碰那密室的門,壓下心底不知緣由的急躁,摁下開關——
竟真的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