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會·登臨意?辛棄疾(1 / 3)

宋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完顏亮率兵大舉南侵。南宋朝廷大震。

為了支援對宋戰爭,金統治者在佔領區大量強行徵收壯丁馬匹,一時民怨沸騰,不少百姓舉起義旗,奮起反抗,在山東地區,反抗尤其激烈。其中一支擁有兩千餘人的隊伍,為首的叫辛棄疾。

壯歲旌旗擁萬夫

辛棄疾(1140—1207),字幼安,號稼軒,歷城(今山東濟南)人。辛棄疾出生的時候,北方大片土地已經淪於金人之手十餘年了。《宋史·辛棄疾傳》有言,辛棄疾少年以學者蔡伯堅為師,與黨懷英為同學,當時人稱為“辛黨”。兩人在選擇自己前途的時候,藉助占卜,党懷英得到“坎”卦,於是決定留下,後在金國為官;辛棄疾占卜得“離”卦,於是決意南歸。

完顏亮南侵未果,被部下所殺。此時中原豪傑並起,當時山東最大的一支部隊由耿京領導,耿京自稱天平軍節度使。辛棄疾起兵後不久,就率領人馬投奔耿京,耿京對之十分看重,任命他為天平軍掌書記。當時一個叫義端的和尚也起兵反金,有千餘人馬。辛棄疾前往義端軍中,勸說他也歸附了耿京。可是不久,義端竟然竊取了耿京的大印逃跑了。耿京大怒,要殺辛棄疾,辛棄疾說:“給我三天時間,抓不住義端,我再死未晚。”耿京答應了。辛棄疾估計義端肯定是帶著大印逃往金營邀功,於是快馬攔截,果然捉住了義端。義端求饒說:“我知道你的真相,你是天上的青牛下凡,力能殺人,希望你別殺我。”這些話當然不能打動辛棄疾。辛棄疾斬下義端頭,奪回了大印歸報耿京,耿京十分佩服其豪壯。

辛棄疾很明白,雖然義軍現在已擁有數萬眾,但是若無南宋朝廷支援,最終也無用武之地,因此他一直鼓動耿京歸宋。耿京終於聽從了辛棄疾的建議。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辛棄疾受耿京委派,南渡長江,奉表歸宋。宋高宗在建康接見了辛棄疾,對他們歸附南宋的行動十分讚賞,並授辛棄疾為承務郎、天平軍掌書記,授耿京為天平軍節度使,並讓辛棄疾把節度使印帶回召耿京歸宋。誰知辛棄疾回到江北的時候,義軍卻發生了大變。部下張安國、邵進趁辛棄疾不在的時候,竟然殺害耿京,投降金軍,義軍群龍無首,幾乎分崩離析。

辛棄疾對手下說:“我們是因為主帥耿京才歸朝的,沒想到事變如此,我們如何覆命?”於是辛棄疾約上王世隆和忠義軍一些士兵共五十人,徑直衝向金軍五萬人大營。張安國此時正與金將飲酒作樂,根本沒料到辛棄疾竟有如此膽略。辛棄疾縱馬衝到酒案之前,抓起張安國,放在馬背上就衝出大營,來去如風、剽悍善戰的金軍甚至還沒有反應過來,五十壯士的身影就已經消失了。

抓獲了叛徒,辛棄疾又召集舊部,得萬餘人,渡江南下,將張安國斬於市中。辛棄疾驚人的勇武和豪壯在當時引起了巨大反響,“壯聲英概,儒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嘆息。”(洪邁《稼軒記》)

回到南宋之後,辛棄疾仍然被授予天平軍掌書記之職,又任江陰籤判,這一年辛棄疾二十三歲。

多年以後,辛棄疾才知道,這段歲月是他一生中唯一稱得上叱吒風雲的日子,他不無留戀地回憶道:“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回到南宋之後,壯士的熱血將遭遇官僚的冷漠,英雄的豪壯將不得不面對庸人的猥瑣。也許本能成為南宋最偉大的將軍的辛棄疾,卻不得不在龐大臃腫卻無所事事的官僚機構面前,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豪氣逐漸被消磨,自己的夢想逐漸變成泡影。這是辛棄疾的悲哀,更是南宋朝廷的悲哀,但是卻成了宋詞的幸運。正因為這內心與外界的強烈撞擊,才有可能使天才迸發出悲憤沉雄的火花,點亮一個黑暗的時代,以及無數後人黑色的眼睛。

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回到南宋的辛棄疾,一心不忘銳意恢復。宋孝宗即位之後,朝廷有北伐之志,辛棄疾連上《九議》、《應問》等奏章,並著《美芹十論》,論南北形勢,雙方人才,堅信金國必亡。可是,他的觀點並不為當政者所喜。不久,南宋又與金國講和,恢復之夢又變成泡影。

辛棄疾先後被任命為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東等地安撫使。當時各地多受兵災,井邑殘破,辛棄疾上任之後,均徭薄賦,招納流民,與民休息,每到一處,皆有善政。而他心中,始終沒有忘記北伐之夢,恢復之志。

1180年,辛棄疾時任潭州知州兼湖南安撫使。他上表朝廷,說為了維護地方治安,要求准許建立一支部隊,命名為“飛虎軍”。事實的真相是,辛棄疾看到當時南宋軍隊孱弱朽敗,“教閱廢弛,逃亡者不追,冒名者不舉。平居則奸民無所忌憚,緩急則卒伍不堪徵行。”(《宋史·辛棄疾傳》)為了震懾金兵,他想親手訓練一支能征慣戰的隊伍,為北伐準備力量。

不久朝廷回覆,委任辛棄疾親辦此事。得到准許之後,辛棄疾馬上命令修建營房,購買馬匹,招納士兵。南宋官僚機構的低效率在辛棄疾雷厲風行的作風面前被擊得粉碎,一些官員找藉口拖延怠工,但是辛棄疾“疾行逾力”。官僚們見怠工的方法不能奏效,於是轉而記起誣陷的法寶,很快就有人給皇帝打小報告,說辛棄疾藉口建飛虎軍,聚斂無度。皇帝降下金牌,命令辛棄疾馬上停止。辛棄疾接到之後,將金牌藏起來,命令部下一月之內必須把營房建成,違者軍法處置。誰知部下說,因為造瓦不易,無法按期完成,寧願接受懲處。辛棄疾問:“需要多少瓦?”部下回答:“二十萬。”辛棄疾說:“不用擔心。”然後命令手下在官舍、神祠以及民房上,每戶取瓦二十片,兩天之內,需要的瓦就全部備足,僚屬歎服。

在辛棄疾的努力下,飛虎軍終於建立,軍成之後,“雄鎮一方,為江上之冠。”(《宋史·辛棄疾傳》)

不過,對於雄才大略的辛棄疾來說,建立一支只有兩千五百人的飛虎軍,只不過是牛刀小試。可是,即使是這樣的小試,他也再沒有機會嘗試過。在他擔任福州知州兼福建安撫使時,他又建議造萬領鎧甲,招兵買馬,嚴格訓練。可是這次官僚的應對更為直接和惡毒,一個叫王藺的大臣乾脆說辛棄疾用錢如泥沙,殺人如草芥,還說辛棄疾招兵買馬,莫非是“旦夕望端坐‘閩王殿’”(暗示其想擁兵叛亂——筆者注)。這一招可謂惡毒至極,也有效至極,無奈之下,辛棄疾只好辭官還鄉。

辛棄疾從四十三歲到六十三歲,兩次遭到彈劾,十八年在江西家中度過。無法估量,辛棄疾的閒居對南宋王朝究竟有多大的損失,但是這個偏安江南的小朝廷失去了一次中興的機會是無疑的。

和中國幾乎所有的失意文人一樣,在閒居的時候,辛棄疾找到了最後的救主:陶淵明。他說:“待學淵明,更手種、門前五柳。”(《洞仙歌》)他還說:“穆先生,陶縣令,是吾師。”(《最高樓》)但是,陶淵明最吸引辛棄疾的,並非常人見到的五柳居士的恬淡瀟灑,而是在這恬淡瀟灑後面高昂的頭顱,在菊花叢中隱現的傲岸的身影。

如果我們剝去陶淵明所謂“隱逸之士”的外衣,還他本來面目,就可發現,這位所謂“渾身靜穆”的詩人,何嘗“靜穆”,原來卻是一位“金剛怒目”的錚錚漢子。他的不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的反抗精神,“我醉欲眠君且去”的率真態度,“性剛才絀,與物多忤”(《與子儼等疏》)的倔強性格,“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傑”(《和郭主簿》)的高尚情操,都證明他不是一個“渾身靜穆”的人。“豈知英雄人,懷志不得伸”(明張志道《題陶淵明歸隱圖》),這才是陶淵明的真實面目。他是積極進取的,也是壯志未酬的。

——張忠綱《辛棄疾與陶淵明》

遁歸田園的隱士與壯志難酬的武士在南宋的田間就這樣相遇了。不過在辛棄疾身上,金戈鐵馬的武士與激情澎湃的詩人完美地結合為一人。於是他在歸隱時的很多田園詩便少了一些文人的酸腐氣,多了很多田園的泥土香味。這些美麗的樂章,即使在數百年之後,仍然讓人們嗅到宋朝稻花的香味,聽到宋朝蛙聲的和鳴。

西江月

夜行黃沙道中

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稻花香裡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

七八個星天外,兩三點雨山前。舊時茅店社林邊,路轉溪頭忽見。

很多士大夫對田園的歌詠,只不過出於偶爾一發的雅興。如同城裡人厭倦了高樓大廈,想到農家住住草房小院;厭倦了山珍海味,想換換口味,品嚐一下野菜蕨根。而且很多文人的田園詩詞,總是極力避免“俗”,即使是談農夫,似乎農夫們都天生一副仙風道骨,絕非庸常泥腿子可比。可是辛棄疾卻不避“俗”,不諱“實”,他的筆下不是經霜的秋菊,也不是傲雪的紅梅,竟是普普通通的稻花,而這種帶著泥土滋味的香氣氤氳在詞人路前的時候,他想到的跟一個老農想到的沒有區別:豐年。

大俗,才是大雅。此時的詞人,遠離了殺聲震天的沙場,也遠離了危機四伏的朝堂,在這最平常卻最切實的美中,沉醉於這最質樸也最原始的愛。

清平樂村居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臥剝蓮蓬。

若非將自己的身心沉醉於這文人們不屑一顧的鄉村,誰能寫出這樣充滿了溫情的詞句?被人譏為“掉書袋”的辛棄疾沒有使用任何典故,沒有佶屈聱牙的詞句,平白如話,似乎是那個寫詩之後都要讀給不識字的老婆婆聽的白居易。詞人筆下的田園,不再是知識分子理想中的烏托邦,也不是仕途失意者最後的養傷地,而是一個切切實實的農村。如季續先生所說:“辛棄疾在農村詞中,成功地塑造了農民的詩意形象,讓農民第一次在詞苑中獲得了主人翁的地位。”(《辛棄疾農村詞的藝術成就》)而溫暖明媚的農村經他的筆,被存在了歷史永遠的記憶中,也因為這位偉大的詞人,而再也無法被抹去。

可是,在某個寥廓無邊的清秋,落日之下,詞人還是會獨自登上那座同樣孤獨的高樓,北望千里江山,斷鴻聲裡,“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醉裡不知身在夢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