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撲朔迷離的舊案

小說:血之罪 作者:何家弘

鄭建中的家在離濱北縣城四五十里遠的濱北農場二分場。“文化大革命”期間,這個農場曾改名為生產建設兵團,也來過不少大城市的知識青年。後來,建設兵團又叫了農場,知識青年也都返城了。名字改來改去,人也走來走去,可這黑油油的土地還是老樣子。

鄭建中十六歲那年,父母相繼因患克山病去世。父親臨終前對他說,你兄弟身子弱,性子也弱,你一定要好好照顧他。於是,鄭建中放棄上學,到場裡幹活,養活年僅十歲的弟弟。弟弟也很懂事,除了上學讀書,就幹家務。雖然兄弟二人的生活很艱苦,但是很和睦。

鄭建國身材瘦小,有時會受人欺侮。有一次,建國和幾個小夥伴到食堂的瓜地偷香瓜,被看瓜的小夥子抓住了。那小子把別人都放了,唯獨把建國打了一頓。那天晚上,建中聽了弟弟的哭訴之後,什麼也沒說。第二天一早,他拎著一根鎬棒就出了門。在路上,他截住那個小子,一鎬棒就把那人腿骨打折了。為這事,他還去場部蹲了幾天班房。當地的老人都說,這小子手黑,要是在解放前,一準上山當了鬍子。為此,他得了個外號“大鎬棒”。

鄭建國十八歲那年也上了班,被安排到機務排,學開自動康拜因。對此,大鎬棒相當得意。他自己在場裡幾乎什麼活都幹過。地裡和場院的活不說,他還餵過豬,放過羊,趕過馬車,打過石頭,蓋過房,可就是沒上過機務排。據說,為了能讓弟弟上機務,他還給機務排長送了一瓶“二龍山”呢!

鄭建國身材不高,但比例勻稱,相貌不美,但五官端正,性格內向,但很聰明。他愛看書,有時還寫幾句詩,但是透著土氣,便得了個雅號“土詩人”。他有一首堪稱代表作而且在農場流傳甚廣的情詩——

哥在地這頭,

妹在地那頭;

兩根鋤槓摟不住,

情思一壟溝。

鄭家那排房子的西頭住著一個人叫李青山。妻子去世早,他一人拉扯三個女兒,所以臉上過早地爬滿了皺紋。知識青年剛來農場的時候,他也就三十出頭,可知青們都叫他“老大爺”。他手上的面板又黑又糙,還有大骨節病,讓人看了很容易聯想到雞爪子的形象。他不善言辭,因此也不愛說話。他膽子很小,從不幹得罪人的事,但也不願意輕易幫助別人。

有人說,李青山對他養的小豬比對他的閨女還要好。那年頭,青黴素和鏈黴素是很難買到的藥。他託人買了幾支,鎖在箱子裡。孩子得了肺炎,他捨不得拿出來用;但小豬病了,他立馬就開箱子。其實,他也不是不心疼孩子,只不過覺得孩子得病死不了,而小豬得病不趕緊用藥就可能死。死一口小豬就是幾十塊錢啊!另外,李青山還有一個“臭雞蛋”的外號。

雖然李青山家餵養了十幾只母雞,但家裡從不吃雞蛋,都拿去換錢。孩子們小的時候,看見別人家孩子吃雞蛋,回家也要吃。他想出一個主意——把雞蛋放臭之後煮給孩子吃,孩子都說不好吃;他又炒給孩子吃,她們仍說不好吃。他對孩子說,雞蛋是從雞屁股里拉出來的,所以都是這個味。從那以後,女兒們看見雞蛋就噁心,堅決不吃,而他則得了這麼個外號。

雖然臭雞蛋長得不怎麼樣,但他的三個女兒長得都挺漂亮。特別是三女兒紅梅,細眉大眼,鼻埠正,而且面板格外細膩。當她長到十七八歲的時候,農場的小夥子們都叫她“賽知青”,意思是說她比那些來自大城市的女知識青年還漂亮。賽知青是個熱情大方的姑娘,愛說、愛笑,也愛美。她喜歡穿可體的衣裳,以表現她那優美的身材,特別是豐滿的胸部。別的姑娘在人前都會不由自主地攏肩含胸,而她卻總是挺著胸。即使在夏天只穿一件薄襯衫,她也是這樣。於是在她說笑的時候,那對碩大的乳房就會微微顫動,吸引著周圍的目光。上班以後, 她被分到食堂工作。每當開飯時, 小夥子們不惜排長隊也要等在她這個視窗買飯。有的小夥子說,即使在小視窗裡看不到她那張漂亮的臉蛋,也可以看到她那對誘人的乳房。

土詩人和賽知青是同學,又是鄰居,從小就經常在一起玩,很有些青梅竹馬。長大以後,賽知青成了一朵美麗的鮮花,土詩人的心底自然也有不少想法。不過,他從不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別人。土詩人和賽知青幾乎天天見面,但說話卻越來越少。每次在路上相遇,賽知青總是大大方方,但土詩人卻異常緊張,心跳加快,舌頭僵硬。他每天晚上都要準備一大堆臺詞,以便第二天見到賽知青時使用。然而每次見面時,他又總是找不到合適的話語。有時,他也想約賽知青在晚飯後到場院後面的大樹下見面。但他又不敢,他怕自己會聽到明確的拒絕。他知道自己缺少男子漢的魅力,他也感到賽知青對他的態度只是一種鄰居加同學的友誼。不過,他的心底畢竟還有夢想,他害怕因為自己的冒昧而失去這珍貴的夢想。他沒有想到,生活卻意外地給他的夢想新增了浪漫的色彩。

1980年的麥收季節。遼闊的田野裡,一臺臺聯合收割機正在收割小麥。當地人都管這機器叫“康拜因”,據說是俄語的譯音。有自走的膠輪康拜因,也有拖拉機牽引的鐵輪康拜因。其中,土詩人駕駛的那臺嶄新的“東風”牌自動康拜因格外引人注目。中午,賽知青送飯來到地頭。飯後,她走到東風旁邊,好奇地看著。土詩人連忙走過來,一邊帶著賽知青參觀,一邊講解。土詩人聰明好學,他的專業技術在青年中數一數二。

他們參觀完駕駛臺,又走到收割臺旁邊。就在土詩人講解收割臺的工作原理時,賽知青發現一處油管在滴油,便指給土詩人看。土詩人看了看,很有把握地說,“是收割臺的液壓升降油管接頭有點漏油,小毛病,我把它緊緊就行。”他爬上駕駛臺,把收割臺升起來,然後拿了扳子跑下來鑽到收割臺底下。

姑娘蹲在收割臺邊上,探著頭問:“用我幫忙嗎?”

“不用!”小夥子躺在收割臺下面,看到了姑娘那個被褲子包得很緊的屁股。

土詩人嚥了口吐沫,找到那個漏油的接頭,用扳子緊了緊,但藍黑色的機油仍在一滴滴流出。他見那接頭螺母已經緊到頭,便往回擰,想松下螺母看看,是不是墊圈壞了。然而,他忘記用“千斤頂”把收割臺支上。結果,他還沒把螺母完全鬆開,油管裡的高壓機油就噴了出來。沉重的收割臺失去支撐力,一下子落下來,壓到土詩人的身上。只聽土詩人一聲慘叫,便沒有了動靜。

賽知青嚇壞了,過了一陣子才叫出聲來。在地頭休息的人們聽到喊聲,急忙跑過來。當人們抬起收割臺並把土詩人拖出來時,他已經失去了知覺。人們立即用“鐵牛55”牌膠輪拖拉機把他送往場部醫院。

土詩人醒來時已是黃昏。他的腹部被收割臺橫樑壓了一下,好在沒有內傷,但他的右前臂骨折了。他睜開眼睛,看見了眼圈紅紅的賽知青——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想用右手擦擦眼睛,但發覺右胳膊已經被固定住了。他這才想起中午發生的事情。

人們見土詩人醒了,都圍上來,詢問,安慰。然而,他什麼也沒聽見,他的耳邊只有賽知青那喃喃細語——“都怪我……”

在土詩人住院的那幾天裡,賽知青幾乎天天來看望他,而且經常流下歉疚的眼淚。

土詩人右臂的骨折處接上了。幾個月後,石膏拆掉了,右臂也慢慢地恢復了功能,但是不能吃力,動作也不靈活,算是留下了一點殘疾。然而,他卻覺得這次受傷很值得,因為他得到了賽知青的愛——至少他自覺如此。

大鎬棒也認為兄弟挺有福氣——雖然捱了一砸,但是得到一個漂亮姑娘。不過,事情並沒有按他希望的那樣發展。幾個月後,他發現兄弟與賽知青的關係又涼了。他知道還有幾個小夥子在追求賽知青,便勸兄弟主動進攻,但兄弟總是苦笑著說“算啦”。他問兄弟為啥,可兄弟從不正面回答。看著兄弟的性格由內向轉為孤僻,大鎬棒很生氣,但也無可奈何。

1984年春天的一個早晨,大鎬棒還沒有起床,就聽見李青山家那邊有人喊叫,聲音很悽慘。他急忙穿上衣服走出來,正好土詩人也從對面出來,他們就一起來到臭雞蛋家。李家的房子和鄭家的一樣,也是一明兩暗。中間有一盤爐灶,一張方桌和各種雜物。東邊一間住著臭雞蛋,西邊一間住著賽知青。進屋後,他們看見臭雞蛋坐在西屋地上大哭,再看炕上——賽知青下身裸露,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大鎬棒覺得不好看,就走到炕邊拉過棉被蓋在屍體身上。土詩人則呆呆地站在旁邊,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時,院子裡又來了幾個鄰居,亂哄哄的。後來,公安局的人也來了。

當時正好有縣公安局的兩個偵查員住在農場辦案,為首的名叫谷春山,是個科長;另一位名叫吳鴻飛,是個大麻子。據說,他們辦的是個大案子,政治性的。被審查的人名叫肖雄,是個老右派的兒子。此人濃眉大眼、身材高大,但是不愛說話、憨頭憨腦,人送外號“傻狍子”。他原來在農場開膠輪拖拉機,可那一陣子老往外跑,不正經上班。傻狍子也是賽知青的追求者,而且被認為是最有希望的一個。有人甚至說傻狍子和賽知青的物件關係已經“鐵”了。

公安局的人來到之後就封鎖了現場。不過,還有好多群眾在遠處圍觀。後來,公安局又來了一輛車,還帶來些儀器。那天下午,很多人被叫到場部辦公室去問話,包括鄭家兄弟。問話內容主要是關於賽知青與小夥子們的關係以及被詢問人頭天晚上的活動情況。

大鎬棒和土詩人頭天晚上一起在家吃的晚飯。飯後,土詩人一人回到自己屋裡看書,大鎬棒就和媳婦玩牌九。其間,大鎬棒外出解手看見弟弟的屋裡亮著燈。他大概十點鐘睡的覺,上炕前他還喊弟弟早點睡覺,土詩人答應說“就睡”。

此時,各種傳言在農場裡不脛而走。據說,公安局的法醫檢驗了賽知青的屍體,認定她死前曾經和人發生過性關係,但處女膜是陳舊性破裂痕,而且全身上下沒有傷痕。賽知青早就不是大姑娘啦——這在濱北農場可是個爆炸性新聞!於是,大家紛紛猜測誰是有幸和賽知青幹過那種事情的人。有人猜土詩人;有人猜傻狍子;還有人猜別人。有人甚至能數出十幾個可能和賽知青相好過的男人,而且都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後來又傳出訊息,法醫無法確定賽知青的死亡原因,可能是窒息死亡,也可能是過度興奮誘發心臟病而死亡。於是,大家又議論紛紛。有人說,一定是強姦賽知青的那個男人整得太狠了,生把人給整死了;也有人說,賽知青大概是跟相好的偷情過度,犯病死的;還有人說,賽知青可能和那個男人採用了特殊的性交姿勢,因為女人用特殊的姿勢幹那種事情就可能有生命危險。總之,這個案件成了當地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在那些談論的人中,既有同情惋惜的,也有幸災樂禍的。

案發後第三天上午,土詩人被警察叫走了,後來才知道是讓他去驗血型。下午,大鎬棒又被叫到辦公室,詢問他的就是公安局的那位谷科長。谷科長反覆問他當天晚上的活動情況及具體時間,而且特別追問了土詩人的情況。大鎬棒意識到警察已懷疑他的兄弟,便一口咬定說土詩人那天晚上和他們一起打牌九,一直沒有出門。然而,當天晚上,土詩人被公安局抓走了。大鎬棒四處奔走,打聽訊息,但只知道弟弟是強姦殺人的嫌疑犯。

幾個月後,土詩人的案子要審判了,大鎬棒才得知一些內情。現場有一個削了一半皮的蘋果,旁邊的水果刀上有血跡,大概是削蘋果的人沒留神割破手指留下的。賽知青的手上沒有傷口,而土詩人的右手食指上有傷口。經過檢驗,土詩人的血型與那水果刀上血跡的血型相同,與被害人陰道內精液的血型也相同。另外,臭雞蛋作證說他頭天晚上喝了酒,吃完飯就睡了,半夜起來解手時看見一個人影溜進鄭家的院子,很像土詩人。根據土詩人與賽知青曾經有戀愛關係的事實以及上述證據,公安局認定土詩人就是強姦殺人犯。經過幾番審訊,土詩人終於承認了。

在法庭上,大鎬棒看到了戴著鐐銬的土詩人。他衝弟弟招招手,但是弟弟神情漠然,沒有任何反應。在審判過程中,土詩人幾乎一直低垂著頭,只是在回答法官和檢察官的提問時短暫地抬一下頭。後來,法院判了死緩。宣判之後,大鎬棒去看守所見到土詩人,他勸弟弟上訴,但是土詩人沒有上訴。

土詩人關進監獄之後,大鎬棒覺得沒臉在農場幹下去,就一人外出闖蕩。他來到哈爾濱,在一家建築公司當瓦工。他腦瓜靈活,敢說敢幹,在市場經濟初級階段的混亂環境中如魚得水。幾年之後,他就當上了包工頭,後來又開了自己的建築公司。他在哈爾濱完成自己的資本原始積累之後,開始闖入北京的大市場,並且很快就站住了腳跟。目前,他對自己的生活非常滿意,唯一的心願就是能把老兄弟救出來,以慰父母在天之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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