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二分明月(2 / 2)

小說:督撫天下 作者:米洛店長

謝墉聽著,笑容漸散,道“石君,眼下朝中,人才是真不多了啊。我出京那時,和珅還是戶部尚書,這眼看執掌了吏部,升了大學士。想著他剛進朝堂那會兒,還是個清白正直的後生,可這些年啊……石君,梁中堂之後,是崇如,還是董大人?”說著說著,語氣也漸漸無力起來。

朱珪也知道謝墉意思,梁國治一旦離世,下面順位的漢人大臣,應該是協辦大學士劉墉。可劉墉之前沒有軍機處經歷,不通軍務,若是隻任大學士而不進軍機處,之後軍機處裡,就沒有一品漢官了。當時梁國治之外,另一位漢人大學士是治水能臣嵇璜,此時已經七十六歲高齡,更不可能入主軍機處。

而且眼見和珅日漸坐大,劉墉態度也頗為消極,雖然他不與和珅交往,但他和朱珪、謝墉等人,同樣交情平平。若指望劉墉上位抗衡和珅,只怕所託非人。董大人指的乃是軍機大臣董誥,他在軍機處已有數年,熟諳朝政,且素與和珅不和。但此時董誥只有四十六歲,還是二品侍郎,資歷尚淺,一時只怕也難以升任大學士。

朱珪想到這裡,也默然不語,他雖想著這次江南取士,可以提拔一批後起學子抗衡和珅,可新科進士升遷,尚需時日,遠水難救近火。更何況,新晉進士往往不諳朝堂事務,極易被名利所誘,萬一有人把持不定,竟同和珅一道招權納賄,自己的一番心血可就白費了。

想了半晌,朱珪忽然道“其實還有一人,論才幹,他有入幕輔佐之才,論資歷,也是一品加身。只是,他什麼時候能回來,還說不準呢。”

謝墉道“石君所說,難道是王韓城,王大人?”

王韓城,自不用說,正是前年離任守制的王傑。乾隆四十九年南巡,王傑隨駕,康山酒會上飲酒失言,一度引得乾隆不快。但乾隆並未在意,只讓王傑歸鄉守制,卻無責罰。這時距離王傑離開朝堂,又已過了兩年有餘,想著三年之喪,時日漸至,王傑也可以迴歸朝堂,重任要職了。但如果梁國治的位置真的出缺,王傑能不能補上,謝墉和朱珪卻都沒有信心。

朱珪道“韓城兄才幹,遠在我之上。他早年家貧入幕,尹繼善尹文端公,陳宏謀陳文恭公幕府,他都去過。尹公陳公,當年督撫方面,乃是天下聞名的能臣,韓城兄在他二人幕中,日常操持庶務,一向得體。是以他未中進士之時,皇上已知曉他名字。後來見了他殿試卷子,想著陝西這許多年也未出一個狀元,便點了他做狀元。韓城兄晚我十三年登科,官品卻在我之上,但即便如此,我也心服口服。”

謝墉笑道“石君,你十八歲進士出身,國朝之內,也算一絕了。不過,石君這些年教嘉親王讀書,皇上應該是很看重你了,可石君,你這些年了還是二品,也是可惜。”其實謝墉也是二品,但他的舉人功名是乾隆第一次南巡時恩賞賜予,比一般的進士略遜一籌,想登臨一品,眼看希望不大了。故而他年紀雖長,卻已無進取之心。

嘉親王是乾隆第十五子永琰,雖然在兄弟中次序較低,但乾隆登臨帝位,已有五十一年之久。之前年長的皇子,此時已漸漸亡故,永琰反而很有希望成為新君。可朱珪聽謝墉說來,卻並無絲毫喜色。

“或許……正是因為我做了嘉親王的老師,升遷之事,才耽擱了吧?”朱珪笑道。但想想王傑,也不免有些擔心“韓城兄眼看著,也該回來了,至於以後的事,就並非你我所能參決了。”

二人都清楚,能決定王傑命運的,只有乾隆一人。對於一品大臣任命,乾隆向來專由己意,若是朱珪和謝墉這個時候去保舉王傑,只怕適得其反。二人也不再多說,謝墉又問起些京中婚喪之事,便也離去。幾日之後,謝墉到了揚州,再一次登臨阮府。

阮家眼看謝墉再次大駕光臨,自然盛情出迎,茶點果脯,一一齊備,又忙請得謝墉入了正堂,坐了主位。謝墉也不好拒絕,便道“伯元,湘圃先生,既然各位盛情款待,我也不好違了各位心意。只是,這禮尚往來,方是人之常情。伯元、湘圃先生今日這般款待,若有為難之處,儘可告知老夫。伯元,你在我幕中時,我便覺得這次秋闈,你必定中式,果然中了!只是這江南第八名,哈哈,可比老師所想,又要高出一籌了!”

阮元笑道“老師過譽了,其實是學生誤打誤撞,平日研習之時,曾和一位好友切磋過《鄉黨圖考》,受益良多。不想今番頭場第一道試題,便是《論語》的‘過位’。是以準備更為充足,若是換了別的題目,只怕學生又要費上一番心思了。”

謝墉道“伯元啊,這《鄉黨圖考》,近年來可是海內名作啊,你識得,難道別人便不識得?你可知今年江南這一榜裡,有多少已經成名的才子名士?陽湖孫淵如,山陽汪瑟庵,這也是我督學之時,親自栽培的後學。我本想著你不過二十三歲,雖說天賦過人,可讀書的時日總是少了些,沒想你拿了江南第八名,哈哈,看來老朽之前,也看低了你啦。”

想到這裡,也想起勸阮元會試之事,道“伯元,我在朝中日久,這新科進士,每年江南能中式多少,我心裡有數。依你眼下的名次,雖然不敢說必定登科,也總是大有可為啊。不知伯元可想過進京會試一節?老夫這次督學任期已到,正要北返,若是伯元願意,和老夫同行如何?”

阮元自然也正在考慮這些,這幾日雖仍然猶豫不定,卻也給江寧的胡廷森送了信過去,想問問老師意見。他也準備挑個合適的日子,去看看李晴山。二人學識資歷俱佳,想來可以給自己不少建議。聽這日謝墉一說,會試雖然困難,也不是全無希望。便道“老師言重了。學生年紀尚輕,若是遇到生澀些的章句,只怕便無從下筆了。這會試又是天下士人云集之處,依學生的資歷,總也有些不足。”

謝墉道“其實伯元所想,並非實情,這尋常院試秋闈,有些考官或有意標新立異,或眼看《四書》章句都已考過,才會故作新奇,兵行險著。可會試大大不然,題目一般都是常見的章句。所考校的,一是立意是否深邃,二是行文是否圓熟。至於會試第一次考不中,便對於學行再怎麼出眾的學子,也是常事。伯元若是想堅持考下去,就無需擔心這個。”

說到這裡,其實也有些擔心阮元沒有信心,便安慰道“其實伯元啊,你看那些當世名臣,乃至前朝名臣,又有多少,是第一次會試便得取錄的?前明的商文毅公,乃是前明二百七十年間,唯一一位連中三元之人,可他鄉舉掄元之後,花了十年時間,方才考過會試。前明王文成公,你自當知曉罷?也是第三次會試上,才得以中式。其實老師雖然也是進士,可當日的舉人功名,還是皇上乾隆十六年那次南巡,恩科中式的呢。所以這頭次會試,大可不必擔心。只要你以後想繼續考進士,老師就支援你,如何?”謝墉所說商文毅、王文成,其實就是明代名臣商輅和王守仁,阮元自然知曉。

阮承信坐在一旁,笑道“謝大人,若是伯元來年去應會試,確是倉促,為何不讓他再讀三年書,再去京城赴試呢?那樣豈不安穩得多?”

謝墉道“湘圃先生未應過會試,是以其中細節,或許不知。這會試應考,庶務最為繁雜。這最要緊的,不是能否考中,而是身在京城,有無水土不服。你一生生長淮揚,從未去過燕趙之地,所以老師在這一節上,其實頗不放心。其餘會館、貢院之事,也紛繁複雜,絕非片刻就能熟悉。若是不能親身一試,到了會考前後,才猝然應對,只怕你原本十分的功夫,在場屋之內能揮出一二分,便不錯啦!所以這第一次會試,能透過最好,即便不能,熟悉了前後規定,下一次也就便利多了。”

想了想又道“而且伯元,若你可以長居京城,也有另一番好處。京城之內,長年彙集天下舉子,更不乏通儒大家。平日若無要事,便可聚在一起,切磋學問,總比你孤身一人在揚州,連個同考之人都沒有好啊?伯元,老師也知道,讓你現在做決定,有些為難。老師近日也會住在揚州,你若是下了決心,再來找老夫如何?”

其實阮元聽著謝墉這番話,已是漸漸有了進京赴試之心。只是他素來孝順,不敢違逆阮承信的意思,所以也不能在父親開口之前,就先自己做主。遂拜了謝墉道“老師如此栽培,學生自然感激不盡。若學生有了想法,一定儘快告訴老師。”

謝墉這日又和阮元父子閒聊了幾句,眼看天色不早,便回暫住的府學那邊去了。可阮元想著這件事,卻一直難以平靜。

這天夜裡,阮元心潮澎湃,難以讀書,索性棄了書本,來後院裡散步。眼看天上一輪明月,漸漸圓滿,想著如果真要和謝墉一同北上,揚州這二分明月,便不知何時才能重見了,心中不禁有些傷感。

忽聽得背後一個聲音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伯元,這二分明月,今日最是圓滿啊。若是你真去了京城,這一輪揚州月,爹爹可還能與你重看一次?”這聲音聽來最是熟悉,回頭一看,果然是父親到了。

阮元忙請了安,想給父親找椅子。阮承信卻擺了擺手,找了邊上一個石凳子,就坐下了。阮元也連忙侍奉在一邊,不敢失了禮數。

阮承信看阮元臉色,知道他還在為進京會試的事犯難。而且他之所以這時還在猶豫不決,一大半原因在自己身上。於是笑道“伯元,若是爹爹不讓你去京城應試,你便真的不去了,是也不是?”

阮元聽了這話,雖起初略一吃驚,卻漸有喜色,若是阮承信真的不願自己北上,恐怕這個時候,早已經嚴詞拒絕了。可阮承信這般說法,分明是同意了白天謝墉北上之意。這日下午,胡廷森書信也到了。便回道“回爹爹,下午胡先生書信已到,先生言語,與謝恩師一般無二。只是……若爹爹真的執意不肯,兒子自然不敢忤逆了爹爹,只在家讀書便好。”

阮承信也讓兒子坐在一邊,道“其實你七歲那年,你橙裡舅祖與我偶遇於街市。彼時我為了你念書之事,也曾猶豫不決。想著你舅祖一家,家貲雄厚,又廣交名士,自然對你大有幫助。可我阮家,也自當有自己的氣骨,貧者不食嗟來之食。阮家又怎能為了一時貧困,便屈身於江家?當時你橙裡舅祖看得通透,知道我一人守志不仕,終是我一人之事。但你未來去就,只能由你做主。那時我和你說了江家之事,你也同意了,我便沒再拒絕你橙裡舅祖。”

“後來江家又有他事,你不去了,無論爹爹,還是橙裡舅祖,都強求不來。但那時我便知道,你不僅好學上進,而且遇事有理有節,絕不會成為趨炎附勢的小人,爹爹放心。那時爹爹便想過,若是你日後真的學業有成,到了進京春闈那一日。爹不會攔著你的。”

阮承信說到這裡,也終於將會試一事點明,對於阮元入京一事,自己並無阻攔之意。阮元聽了,自然無比歡喜,忙謝過了爹爹。但阮承信卻繼續說道

“只是你畢竟年輕,有些事,經歷尚淺。故而康山草堂之上,你想著見皇上一面,我卻不依。其實我並無阻攔你仕官之意,但爹爹清楚,這官場,可並非你想象的那般君明臣賢啊。”

阮元笑道“爹爹,您也沒入過官場,為何卻有這樣言語?”

阮承通道“爹沒進過官場,可爹見過他們呀。伯元,還記得,你爺爺當年的事嗎?”

想到祖父阮玉堂,阮元不禁一陣沉默,若是這次入京,真的中了進士,自己的功名便也和祖父一樣了。可祖父當年的命運,自己自幼聽父親說了,便始終疑惑不解。那日康山草堂,他明明見過乾隆,見他言辭高雅,為人慈祥,想來也是至聖至明之主。可祖父的事情,卻也和他脫不了干係……

又想到當日康山,父親神情態度,雖說是為了自己安穩,可若非他和乾隆早有舊怨,只怕也不會那般激烈。遂道“爹爹,您和我說起的祖父故事,是不是並不完全?爹爹可是,還有些什麼事,從來沒和我說過?”

阮承信聽到這裡,也黯然不語,過了片刻才說道“伯元,你祖父其實……也沒什麼,我知道他想法,他也是一心想著朝廷,想著天下啊。只是……只是他付出的,也確實太多了。”

這個夜晚,阮承信也給阮元講了更多,以前阮元不知道的阮玉堂往事。他並沒有阻止阮元進京的意思,阮元也沒有因為這些往事,就改變入京趕考的心意。只是對於阮元而言,有些事情,這個時候依然想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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