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廈沒有跟著笑,他靜靜的看著我。
我很想做程廈,我很想很想變成程廈。
他對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上學的時候他能跟導師談笑風生,相處的跟哥們兒一樣,後來他的領導不喜歡他,他也從來不焦慮怎麼討好對方,坦坦蕩蕩不卑不亢,對仰視的他底層工人也絲毫沒有那種“做作的親切”,很自然的禮貌真誠。
可是我做不到,我偷偷模仿過他的樣子,可是我感覺我都不會說話了。
我的父母把他們的卑怯印在我血脈的最深處,這不怪他們,因為這就是底層人的生存法則。
我看著程廈,在菜市場那場醜態畢露的撕扯之中,他茫然無措的臉,像針一樣刺痛了我。
“包括你說你喜歡的,什麼生命力,那不過是因為活不起了,拼命吊著精神而已,我跟這菜市場的人沒有任何不一樣的地方。”
“所以程廈,你說要跟我在一起,你是不是後悔了?”
程廈搖搖頭,他的臉被毛茸茸的圍巾遮住,只留一雙眼睛,亮得像寒星。
“你會後悔的。”我說:“最現實的問題是,我永遠都不可能真的拋棄他們,尤其是我媽。”
我媽把我當作她的冤親債主。
可是從她離婚那天開始,每個月都會給我打六百塊錢撫養費,六百塊不多,但是她的攤位一個月就賺一千出頭。
我爸不是個東西,可是當初我去S市的錢是他給我的,出國的資產證明是他給我湊的,他想讓我好。哪怕他知道我不想養他,他也想讓我好。
我這條鯉魚,註定要拖帶著長長的鎖鏈去躍龍門。
這沒關係。
但是跟我在一起後,程廈要面對的是,被打在地上滿臉是血的媽媽、貪婪市儈的爸爸和後媽,還有我撿垃圾的奶奶,說實話,老太太不是個好相處的人。
他是月亮啊,月亮高高的俯視人間就夠了。
月亮怎麼能在凡塵裡打滾呢?
程廈一直沒有說話,我嘆了口氣,幫他把圍巾繫好,道:“你回家吧,記得上藥。”
過年的煙火已經燃盡了,我踩著一層厚厚的爆竹碎屑回到賓館。
奶奶和我爸去了鄉下走親戚,順便炫耀她孫女有出息了。
我當時堅決不去,說要去我媽家吃飯。
此時房間裡沒有人,我洗了澡,躺在床上沒有一點睡意,就開始開啟。
天空慢慢泛起了魚肚白,整個房間籠罩在暖黃色光芒之中。
就在這時候,門鈴響了。
是程廈,他的面容橘色的朝陽下,如夢似幻。
他說:“走吧,我送你一個新年禮物。”
……我跟他下去的時候,我以為我會看到一整車玫瑰或者氣球的什麼的,電視裡不都這麼演嗎?
……我絕對沒有想到,五個小時後。
我站在了上海迪士尼。
“你心情不好,我不知道怎麼做才能讓你好過一點,但是我覺得在迪士尼心情不好,會比窩在賓館裡好一點。”程廈對我說。
“你說實話,到底花了多少錢!”我第一百次問。
過年,臨時買機票,buff疊滿,一定是一個我不敢聽的天價。
“我能承擔的價格,買你開心點,很值。”程廈聳聳肩,還是不回答。
“所以到底是多少錢!”
“走吧,聽說這是全世界最快樂的地方。”他拉我走進去。
……是真的很快樂,所有人都在笑,女孩子穿著漂漂亮的裙子拍照,男生們排隊跟絕地武士合影,小孩們尖叫著跑來跑去,拿著一個米老鼠的頭的冰激凌。
就像做夢一樣。
我小聲說:“可是我奶奶明天就從鄉下回來了。”
“今天晚上有一班飛機,保證奶奶回來之前,我們就到家了。”程廈道:“中間這個時間,好好玩。”
不是,到底是他瘋了還是我瘋了……
前一刻還在滿地殘雪、黑雲壓城的東北,後一刻……我在童話故事裡。
我有兩本沒有封面的童話故事書,是奶奶從垃圾桶翻出來的。
那裡麵灰姑娘會有漂亮的裙子穿,走投無路的白雪公主會遇到好心的小矮人,善良的小裁縫擁有一隻會吐金幣的驢子。
我當時字還認不全,就已經覺得難過了。我懵懵懂懂的感覺到這是假的。
我很善良,過得也很苦,但是不會有小鳥圍著我唱歌,我伸出皸裂的小手去撿泥水裡的易拉罐時,也不會有仙女姑媽來幫助我。
但是,現在那些桃紅、嫩黃、粉藍色的小房子,裙襬絢爛的公主都出現在眼前,我進入了這個柔軟的、像是做夢一樣的世界。
我和程廈沒有去坐什麼遊樂設施。
一是因為排隊的人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