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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他天性豁達,很快與自己和解,心想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候憑自己這些年埋頭苦學的積澱也必定有路可走。

然而船未到,車先至。

一輛違章超速酒駕等五毒俱全的車主,將他人生與就業的煩惱統統解決——只不過解決得有點徹底,連人類的終極哲學煩惱“活著”都給一併清空,撞死當場。

再從牙牙學語的嬰兒於異世重活,孟蒼舒感慨人生無常之餘,不免比上一世的樂觀又多加一份隨性在本就豁達的脾氣裡,如今重負在身又再逢前路未卜的焦灼,他覺得除了過路小心躲避馬車以外,其他的事大概還不必杞人憂天。

總之,活著就好。

況且這輩子他還有點其他的“目標”有待完成。

自京師永都城出發,孟蒼舒揮別摯友蕭閎,先向南,再往西,途徑邰、靈武、太蒼三郡,春日風光使人心曠明耀,一路雖是顛簸勞頓,但心情卻是愉悅。

因他只有一副車駕,沿途又都在官置休憩,所以陸陸續續走了近一個月,才抵達良慈郡東要鎮白城。但孟蒼舒卻命車駕在此處拐了個大彎,一頭朝南再去了五十里路,抵達了古江郡最西的長嶺關隘,此處建有朝廷所設長嶺置,也是孟蒼舒的故鄉——他出世並長大的地方。

所謂置,是朝廷在官道沿途每三十里一設的小型驛站,公文物資與官員流動皆仰賴此種地方最小的行政機構之一。無論傳輸公文政令的上傳和下達、往來官員使團接待甚至物資轉運,都離不開這座公務性質的館驛。

然而置的長官嗇夫卻不過九品官吏,俸祿微薄且事務瑣碎,每每有上任官吏途徑,無論大小官職他都要親自出來迎接並比對印信與告身任書,確認後再按照品級標準進行妥帖招待。

當聽聞一個刺史級別的兩千石官吏抵達時,長嶺置的置嗇夫周安驚得鬍子都顫起來,他一邊問身邊的佐官可聽說朝廷最近有如此大的調動,一邊趕緊穿戴整齊,小跑出了內院。

然而面前身穿常服面帶親切笑容的熟悉面龐,更讓他原地站住,半晌說不出話。

“周伯伯,是我。”

“小舒侄兒?”

周安年過半百,激動之下手都有些發顫,連說了三聲好,才握住孟蒼舒的手。

老人的手乾燥微涼,卻使得孟蒼舒暖意盈心,竟也有些哽咽道:“周伯伯還記得我的樣貌就好。”

“這話說的,你是我看著長大的,那時候你這麼大一點就開始在我的院子裡玩,一點也不像半大淘氣孩子似的竟給人添亂,乖巧得不行……你七年前去京師太學讀書,十五歲的小圓臉剛長開那麼一點,瘦瘦一個娃兒上馬車都晃上兩晃,我看得這個難受啊……”

周安的眼淚還是忍不住落下來,曾經比他還矮上不少的男孩如今要他仰著脖子才能看清俊逸的面容,他不免有些恍惚。

“我半個月前寄回家的書信伯伯和爹都收到了?”

“收到了收到了!我還當是哪個大官刺史來了我這座小廟!竟然是你小子!上封信裡怎麼不說一聲?罷了罷了,回來就好!我早就說你是有大出息的,自小就看得出來!還有你爹,高興得什麼似的……哦對,我光顧著拉你說話了。”周安趕忙吩咐佐官去叫孟寬來見見兒子,這當口又噓寒問暖,忍不住詢問是否有缺東少西之處。

早在七年前孟蒼舒離家入京師太學求學時,因父親不過是置所內一小小的置佐,負責整理文書通令和抄錄文牒留檔等瑣事,連品級都沒有,俸祿自然微薄。

周安生怕他在遠處無依無靠受了欺負,到時連個可使喚的富餘銀兩都無,臨行前拿了不少銀子私下塞給孟蒼舒,只要他別太委屈自己安心讀書,這幾年也常有周伯伯與父親的包裹銀子送來,孟蒼舒心中感念,見關切自己的人漸已老邁,心中傷懷,酸澀之餘忙取出自京師永都帶回的禮物遞給周伯伯。

周安剛接過東西還來不及誇大侄子懂事了,就聽一聲嗷嗚叫嚷,緊跟就是一個黑影抽打過來。

還好孟蒼舒反應快,迅速躲過去,再看地上滾了幾圈落定的黑影竟然是隻舊鞋履。

“你……你個小子!年紀長了,膽子怎麼也跟著大了!”

踩著一隻鞋怒衝衝跑至近前的不是別人,正是孟蒼舒此世的父親——孟寬。

孟寬面容白皙,雖有斑白自頭上至鬢梢,卻仍顯得不像個二十來歲小夥子的生父。可此時因急及氣,白淨臉盤已是通紅。

孟蒼舒秉承太學老師傳授過“小杖則受,大杖則走”的禮孝原則,拔腿就跑。

鑑於自小他爹沒碰過他一根手指頭,眼下一隻鞋劈頭蓋臉打來的程度已是“大杖”中的“大杖”了。

孟父一跳一罵,追著孟蒼舒跑出十幾步遠:“好啊你小子,才剛有點出息受點重用,就敢偷偷摸摸搞這種事!”

“爹,繞個小路,不耽誤事的!”

孟蒼舒當然知道按照規矩,他必須得直達赴任地點,繞路經此確屬不妥,不過其實朝廷只怕他不接這個燙手山芋,怎麼會計較他繞路一趟的小事?但這個道理他說了父親也不過白白擔憂,倒不如傻傻一笑,裝個狡猾可愛的兒子矇混過關。

孟寬其實也捨不得打自己的兒子,追到了不過揪住孩子的袖子,正打算輕輕錘兩下以示父親對兒子應有的訓誡,卻久久落不下去,只看兒子如今闊別多年的面容,眼淚便湧了出來。

周安笑著搖頭,也擦去眼角的淚,吩咐佐官今日加兩個菜色,便離開了。

長嶺置因地處並非緊要,升遷也並無太多機遇,多是本分的老吏克勤而定守在此處,因而人員調動極少,大多都是十餘年的吏員,自然認得自小在此長大的孟蒼舒,加之前幾日大家都知曉他如今得了朝廷賞識而年紀輕輕便任職兩千石的訊息,都真心真意上來祝賀。

孟蒼舒一一秉禮謝過,卸下馬車上的禮物分發。

就這樣忙到夜裡餐飯後,他才有時間單獨與父親對坐敘話。

“我兒自是人中龍鳳,早些年亂世不定,耽誤你開蒙讀書,可你竟一點也不落於人,你娘天上得見也是必然含笑九泉的……哦對了,可給你娘上過香了?”

孟寬此時面頰的微紅是因為濁酒的醺氣上湧,而提到亡妻,更是眼眶也紅了大半。

“上過香了,進屋第一件事就是和娘報個平安說這個喜訊。”

孟蒼舒替父親夾了些佐酒的小菜。

其實,他從沒見過自己這一世的孃親,但孟寬對兒子幾個月時便因病故去的結髮妻子十分感念,多年並未再娶,孟蒼舒自然也十分敬奉。

父親聽罷欣慰點點頭,將兒子夾來的菜吃了個乾淨,又絮絮叨叨說起些到了地方上小心謹慎的話語,孟蒼舒都認真聽了

其實父親一輩子只在長嶺置內為一小吏,抄抄寫寫,並無多大見識,也並不知曉一郡之長到底該怎樣做才可順遂,他能告知的事宜實在有限,然而每個字都出於舐犢情深,孟蒼舒都一一念過,並認真表示了牢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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