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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觀真想到了神殿裡的九神之柱,就算是再沒有信仰的人,也能意識到絕不會有任何信徒會這麼輕蔑、傲慢地對待自己的神明。他有著人類都會有的好奇心,同樣敢於為這種好奇做出一點努力跟試探,反正槐庚最多閉口不答。

“我確實是。”槐庚的神情沒什麼變化,他並沒有露出被冒犯的憤怒,“你以前從來不問這種問題。”

果然是熟人。

於觀真故作漫不經心道:“人總會改變,你不也是?”

槐庚贊同道:“不錯。”

氣氛沉默了一會兒,就在於觀真以為他們的話題會就此結束,並且決定暗暗把苗疆人的社交技能跟腦回路打上問號時,槐庚又再說話了,聽起來竟有幾分虔誠:“我七歲之前,一直都與族人們住在罪窟裡,母親生了病,我偷偷爬上聖山採下了苗疆傳說的長生花。我仍記得那個夜晚有很明亮的月亮,我看見了水那頭的大巫祝,想了罪人是不準私自外出的,就害怕地鬆了手。”

於觀真低聲道:“大巫祝救了你?”

“不知道,那天我摔進了樹公的羅網裡,不過我想是的,因為樹公不喜歡罪人,他在那之後就從未觸碰過我。”槐庚想了想,十分誠懇,“第二天大巫祝來到罪窟,帶著寨老與理人,老人們都說何必要在罪人裡挑選祭司呢?”

“大巫祝就詢問他們:難道罪人不是我苗疆的兒郎?這個孩子膽大,驍勇,將來必會有作為的,苗疆也會因他更好。罪窟裡暗無天日,只有無窮無盡的后辛草,苗疆人也不願意見到我們,他們看著我們,比看著牲畜更鄙夷,我從未聽過這樣的話,竟還是出自大巫祝的嘴裡,只覺得縱然要我立刻去死,也沒有關係。”

槐庚的聲音微微顫抖著,如同整個人活了過來,即便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能從那聲音裡聽出他激動的心情:“寨老們就說,如果再出現一個后辛呢?我聽了十分害怕,想到昨天自己犯了錯,居然以罪身爬上聖山,就感到莫名的恐懼,覺得天地都黯淡了,不由得憎恨起寨老們;可想到自己竟能被認可,又不由得十分滿足。”

於觀真輕聲道:“我看得出來,大巫祝並沒有說錯,你的確成為了一個厲害又極有用的祭司。”

他心想:你們苗疆人的感情都很是激烈啊。

“大巫祝卻說:可笑,真是越活越回去,我們殺得了一個后辛,難道殺不了一個槐庚?”槐庚的聲音裡幾乎浸透了狂熱,他的語調漸漸低下去,“寨老們都說不出話來了,後來我就跟在了大巫祝的身邊。其實你說得並沒有錯,除了大巫祝之外,大家只是從鄙夷我,變得害怕我而已。”

於觀真已聽出其中意味,臉上仍然微笑,有意給他戴高帽:“你的中原話聽起來簡直不像個苗人。”

“你來了沒有多久,大巫祝就與我說,苗疆比起天下還是小了,是該學些中原的話。”槐庚一頓,態度顯得冷淡了許多:“只是你飛揚跋扈,比苗疆最刁蠻的女人還要兇惡狠毒,從來看不起我,自然不會跟我說話,因此現在才知道。再後來,你將偷跑進神殿的玉瓊辛從罪窟帶走了,更沒有機會,沒想到現在倒是會說些人話了。”

於觀真的笑容成功僵硬在臉上:“……”

他猛然意識到,槐庚是在報復之前後辛後人那句話,這小子感情是個黑切黑啊。

不過有點意思,大巫祝顯然是在以培養繼承人的方式培養槐庚,就算不是繼承人,也算得上非常器重了,還有樹阿公跟玉瓊辛……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玉瓊辛一定就是那個求饒的小姑娘了,她果然是后辛的後人,只是沒想到居然闖入過神殿,她作為罪人能被原主人帶走,其中肯定少不了大巫祝的推波助瀾。

白阿姐說樹阿公只聽從大巫祝,這具身體與大巫祝的共通點只有一個——當時在裂縫裡樹阿公沒有碰自己的答案已然呼之欲出了,是巫血。

如果樹阿公會跟任何人玩耍,唯一例外的只有擁有巫血的人,那槐庚的例外是什麼,是罪人還是他體內同樣有巫血?

因此大巫祝才會對他與眾不同,再說,一個小孩子徒手爬上這座山……這根本就是開掛啊。

於觀真已然明白了槐庚與自己的過往,也大致明白了大巫祝的過去,難怪苗疆的人對他如此頂禮膜拜,信賴至極。

這樣的大巫祝的確有手段,有魄力,也有足夠的野心跟遠見,最重要的是他還掌控著力量。

只是神殿裡的九神之柱所帶來的疑惑還有大巫祝所說的那些話始終縈繞在於觀真的心頭,原主人詢問發生意外後能否保護自我,到底是出於長遠的考慮,亦或者是他早有準備,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秘密是不是真的與苗疆有關。

叛逃導致了塵豔郎重傷的白鶴生還有身為罪人的玉瓊辛又到底在裡面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這一切是巧合?還是陰謀?

於觀真沒有再開腔,槐庚當然不會多餘去問他什麼,下山走得是另一條路,槐庚抓住一根藤條後,直接握著於觀真的手從山崖上跳了下去。

人家說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苗疆的溪流與村寨差不離也是這麼個情況,於觀真穿梭下雲海的時候,大腦都幾近宕機了。槐庚換過幾次落腳點,都是崎嶇無比的山石,如同一隻黑色的雄鷹抓住肥美的獵物般掠空而去。

直到落地那一刻,於觀真看著槐庚平靜自若的臉色,腦海裡翻湧的不是過橋效應帶來的荷爾蒙,而是幾乎要掩蓋不住的狂暴怒意。

“你們苗人,都這麼下山?”

他都佩服自己還能如此平靜地說話,剛剛的刺激不亞於連著坐了一百個跳樓機然後下墜時發現身上的保險裝置壞了。

槐庚言簡意賅:“我這麼下山。”

於觀真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好脾氣的人,直到此刻,他終於忍不住在心底問候了槐庚跟大巫祝長達十八代的直系男女性親屬。

最終於觀真只是虛弱道:“我的那兩位朋友在哪裡?”

“就在你眼前。”槐庚鬆開手後指向了眼前的一大片林子,淡淡道,“你自己進去找吧,老樹會指引你的,等到晚霞籠罩樹影,白小妹就會帶你們出來。”

他說完就走得不見人影了,於觀真站在原地抖了會兒腿,他想吐又吐不出來,休息了好一會兒才往前走去,他開始在心裡怒扇在丹陽城時覺得生活單調的自己。

人怎麼能這麼不識好歹!平凡是福的道理聽了多少次,就是不明白!

眼前的是一片密林,古木參天,高矮雜生,苗疆與自然結合得十分奇妙,來到此地,竟錯覺誤入極為繁華的上古蠻荒之處,好像一切都是原生態的,除了自然,連人都帶著原始那樣的嗜血性跟天然。

於觀真走進了密林之中,這兒的樹大多都很老了,遮天蔽日,腰身又粗,宛如老人院一般,有許許多多的樹阿公聚集在一塊兒,地上是他們排出來的腿,懶散地翹著。風聲一抖,密林裡竊竊私語著,打量他這個新來的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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