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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離索

阿盼娥清醒的時候,耳邊吹著熟悉的曲調。

“寧願孤生死,不意哀可憐。”那曲子翻過來倒過去吹的只有這一句,睜開眼睛,吹簫人冷顏白衣,一雙眼睛烏黑如墨,正是她見過一劍殺死他朋友的那位“哥哥”。

“不要動,你傷得很重。”白衣人冷冷地說。

“他……呢?”阿盼娥努力睜大眼睛。

“他走了。”白衣人淡淡地說,簫聲停了,他一手持簫,“你好好療傷,你身上的傷雖重,但都是皮肉之傷,大概休養上個月,就會痊癒的。”

“君知……公子……平安嗎?他也……受傷了……”阿盼娥迷糊地說。

白衣人露出了一個鄙夷的表情,“他走了。”頓了一下,他淡淡地說:“他沒有救你。”

阿盼娥卻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嘴邊卻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

白衣人卻有些詫異,“你不恨他?”

“恨?”阿盼娥睜開眼睛奇怪地看著他,“為什麼要恨?”

“你……”白衣人語氣頓了一下,淡淡地說,“算了,你是個傻瓜。”

阿盼娥重新閉上眼睛,“嗯,我是傻瓜,只要他平安就好。”她閉目含笑睡去。

白衣人凝視著這個貌不驚人的小丫頭,“嘿”地笑了一聲,她只要那人接受她的付出就會開心了啊,她什麼都不求,自然也什麼都不會失去,無論他做了多過分的事她都不會傷心。

要拋下這樣的丫頭,也需要很大的狠心吧,他本來很不齒那人,但現在卻微微有些佩服起來了。無情如此,加上他辣手傷殺大內禁軍一百三十八人,帶傷而走,他當真不做菩薩,卻要成魔了。

魔,大概在昨夜子時,他們在這丫頭身上刺下第一槍的時候,就破除了枷鎖。

江湖渺渺,日月滔滔。

高宗乾隆十六年,前端慧太子永璉失蹤於紫禁城牆頭,同日一瘋癲女子被處死於京城城門,血流三尺。

但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是高宗乾隆二十年,天下尚為安定繁榮,除了數省水災頻繁,幾處兵戰未息之外一切無事。倒是朝中人事更迭頻頻,幾部尚書、御使、巡撫、大學士、總督調來降去,竟似無一日安寧。

朝中權高人遠,百姓之間大體無事,日子過得倒也順暢得意。

朔平府、品安坊。

“阿盼娥,我要的是書本子!什麼是書本子你還不會嗎?不是這些,這些是咱們大清康熙爺編的《康熙字典》,我要的是裡頭沒有字的那種!”品安坊的寶福這幾年清瘦了許多,眉宇間帶了一些鬱氣,但吼起人來嗓子依舊驚人。

“哦、哦。”紫衣的阿盼娥慌忙應是,“我立刻去換。”

“喂!左轉,那裡是牆……”寶福的阻止還沒說完,只聽“嘭”的一聲,捧著一大摞書被遮住視線的阿盼娥一轉身一頭撞在門框邊的牆壁上,“嘩啦”一聲書本子掉了滿地,她自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天!”寶福一手遮住眼睛,老天派遣這麼個丫頭是來折磨他啊!“阿、盼、娥!”他咬牙切齒地吼。

“我不是故意的。”阿盼娥直覺地說。

寶福一口氣被她哽在咽喉中,看著那坐在書堆裡仍然兩眼迷茫的丫頭,突然嘆了口氣,“算了算了,你下去吧,這些東西我來收拾。”

阿盼娥已經一本一本地把書本子又摞了起來,聞言燦爛地一笑,“阿盼娥是領工錢的,所以一定要幹活。”仔細地看清楚門的方向,她小心翼翼地抱著那些書走了出去。

這個——傻丫頭!寶福嘆了口氣,自從四年前受了那場重傷,眼睛似乎不怎麼好使,許多東西似乎看不清楚,大夫說是那時候被砸到了頭又流血過多的後遺症,調養來調養去都不見好。他的眼神黯然,小姐自四年前一去就不曾回來,不知是生是死,問這丫頭,她也只會笑顏燦爛地說小姐要她先回來等他,卻也沒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問救回這丫頭的“孤生簫”賀孤生賀公子,那賀公子冷眉冷言的,說來說去也只是淡淡的一句:“他走了。”四年了,品安坊依舊鼎盛興旺,但那個靈魂般的菩薩“女子”卻已經消失得很久很久了。

阿盼娥是個死心的丫頭,“小姐”啊“小姐”,你撂下一句話要她等你,她真的會等你一輩子,而且她——不求任何東西,只因為是你要求的,她就做得那麼開心。寶福又嘆了一口氣,心情再度黯然,那皇宮啊,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他真的後悔、遺恨當年逼他回去看額娘,早知道是這樣慘烈的結果,與其如今活得這般辛苦,不如他在九歲那年便死了。

窗外悠悠的簫聲揚起,“極浦一別後,江湖悵望多。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寶福嘴角揚起微微的一點笑,這四年來至少有賀孤生照應著品安坊和那丫頭,雖然大家心裡都不安定,但至少日子過得還算平坦,也沒有大風大浪,就這麼過去了。

阿盼娥抱著書籍往品安坊的書庫走去,賀孤生就坐在院子中君知那間沒有門的房子的屋簷上吹簫,寶福在房間裡打算盤。五月的日光悠悠淡淡,鳥鳴和蟲鳴一起在枝頭,阿盼娥的腳步由近而遠,伴著她哼的賀孤生的旋律,“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她也不知她唱錯詞了。

日子就彷彿這腳下踩的日光那麼淡而簡單,間或有吳媽的幾聲尖叫,嘮嘮叨叨說阿盼娥今天的菜買錯了。

生活,原本可以淡若如此,如果心是快樂的,那麼什麼樣的日子都是快樂的。只怕心裡充滿恨,那怎麼樣的日子都不會快樂。五月的薰風拂哭了楊柳,紛紛揚下許多楊花,帶起一個人青色的衣袖,他站在遠遠的側房屋頂的柳樹之後,誰也看不見他,只是看他落腳的枝幹上摩擦的痕跡,就知道他常來,是個時常的偷窺客。

“極浦一別後,江湖悵望多。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他的嘴角微微一挑,低聲道:“相忘?相忘……”

破了誓、立下心,去憎恨去報復那些曾經加築在他身上的痛苦,四年來,他做到了,只是破身為魔的他再也沒有資格踏進這個房屋,再也沒有資格用那種溫柔去微笑。他當年選擇離她而去,即使她被刀槍加身也不曾回頭,如今……又怎麼有力走進這裡?相忘……也許人揹負了太多的恨化為魔之後,對於所牽扯的東西的最好的結局,就是相忘。

一別之後,改變的東西太多太多,他拋棄了當年所擁有的,即使如今近在咫尺,也已經沒有能力穿破那層隔閡,唯一能做的……也許,只有相忘而已。

“書本子。”阿盼娥自言自語,走進書庫,望著一摞一摞一疊一疊不知道盡頭在哪裡的書,嘆了口氣。她最怕這些書了,賀孤生也想教她讀書,怎奈她天生的不是讀書的材料,教她讀“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她就有本事念成:“白鹿一山盡,黃鵝入海遊。”然後興沖沖地畫了張山上有白鹿海里有黃鵝的圖畫來讓賀孤生看,等著他表揚她很風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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