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連日雨雪, 溼冷濘重,每每到這時候,崔枕安的雙腿就隱隱作痛, 他這回傷的太重,休養了許久也不見好。
湯藥一碗一碗的灌下去也難止疼,最後無法, 還是方柳請了鍾元來給他施了針才將痛楚止住。
崔枕安閉著眼躺在榻上,豆大的汗珠子布在額上,鍾元見著他, 欲言又止。
“有事你直說便是。”相處久了, 即便閉著眼似也能體會到鍾元的意圖, 這奇怪的默契,竟比當時與姜芙還多幾分。
既他直問, 鍾元也便不藏, 直言道:“明日我想去承陽門。”
“我要親眼看著鄭君誠受刑。”
“隨你。”榻上的人最近這些日子整日用藥汁子浸著, 周身發苦, 他覺著自己流出的汗珠子都是藥氣。
良久他才又睜眼,目珠定在鍾元臉上,“你家的案子已經昭雪, 你現在亦不是罪臣之身, 可以隨時恢復許嵐灃的身份,亦可隨時離開京城。”
“我不為難你。”
這幾句話, 從崔枕安的口中講出來很是新鮮,連鍾元聽了也不由得笑了,“不想殺我了?”
相處久了, 鍾元竟也開始調侃起來。
“你若想死, 我也不攔著。”
又是一聲輕笑, 鍾元搖頭,不過很快,他臉上的笑意便淺了下去,似又有一件心事上頭,“一直想問你,你既知姜芙在黎陽,可有什麼打算?”
他最怕的,是最崔枕安再次瘋癲的發狂,做出些傷人的事情來。
同樣,提到姜芙,崔枕安眸中的那點光彩由晶亮轉為潤色,想到她現在姓鍾,想到灃元堂,心裡如同吃了青果,酸澀起來不是滋味。
不答反問:“你既也知道她在黎陽,為何不去找她?”
鍾眼垂目,溫圓的眸上睫毛眨動兩下,唇勾起星點無奈的笑,“若她心中不拿我當作兄長,若我是個完人,我早就不在京城了。”
未明其意,崔枕安視線在他臉上定住。
聽說她在黎陽過得很好,平靜,自在,可以獨擋一面,崔枕安反而不敢亂動。
年三時一早黎陽又下了一場雪,這裡的百姓都道,這是個好兆頭,代表來年的日子會更好過些。姜芙站在窗前看著街景,望著漫天的雪花。
鄭君誠及其一家未過得了這個年,有在京城做生意的人看了熱鬧,說起凌遲的場面,形容的讓人不寒而慄。
醫館這回徹底清閒下來,玉書和小錦收拾好了回家的東西,兩個人磨磨蹭蹭來到姜芙身後,還是小錦先喚了聲,“芙姐。”
目光自窗外雪光中斂回,上下打量眼前這兩個人,“東西都帶好了,別落了。”
“芙姐,你真的要自己留在這裡過年嗎?同我回家吧。”玉書不捨道。
“快些走吧,今日陰天,天黑的還早,你們家人都等著你們呢。我這裡什麼都不缺,你們放心回去就是。”
抬手拍了玉書的肩膀,看這兩個人不肯走,姜芙將他們硬生的推出了門去。
這兩個人見姜芙執意要留在醫館裡,自知也勸不住,也只能就此離開,兩個人還盤算著待過了初五就往回趕。
輕片的雪羽正落在姜芙的發上,肩上,六稜形的雪花看得清楚。
見著那兩個人走遠了,姜芙才掀了簾子回身,今日小錦不在,需得她自己合門板。
珍娘自麵館裡出來,隔著街喚道:“今兒關門這麼早啊!”
尖聲自背後傳來,姜芙不願理會,也不願撕破臉,只扭過頭去笑笑便做數了。
珍娘便覺無趣,扭身回了自家館子,正瞧見劉繁透過窗縫朝外偷偷瞧看,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珍娘小聲罵道:“瞧你那點出息,左不過就今晚的事兒,這就開始惦記上了?”
這一下子下手不輕,隔著棉襖也覺著疼,劉繁朝後躲了躲,另一隻手在胳膊上搓了兩下,稍緩了掐疼才又道:“嬸嬸,要不別了吧,大過年的。”
“正因為過年,今兒是三十,夜裡街上放炮仗的一個接一個,到處鬧哄哄的你才好下手,若不然過了這個村兒可就沒這個店。”
劉繁沒了主意,心思搖擺不定,想做壞事卻又沒那個膽子,“可是嬸嬸,萬一事後她報官怎麼辦?”
“報官?”珍娘攛掇道,“她名聲不要了?若真是報官,她在這黎陽還怎麼過日子,放心吧,不會報官的,你且放心大膽的去就成了。”
......
收拾好醫館一應之後,姜芙回到後房,今日玉書不在,也沒人做飯,她難得偷了個懶,去雲中樓訂了一桌酒菜。
未時一過,天便黑了下來,雪也停了,街上燈綵掛機,已經有人陸續在外面開始放炮仗,此起彼伏。姜芙卻不覺著吵鬧,雖獨自一人,亦不覺著孤單。
這間醫館就好像她的家,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容身之所。
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雲中樓最有名的桂花飲,用熱水溫了,喝到肚子裡暖暖的。
她斟了一杯來到後院,雙腳邁入積雪中,踩出“咯吱”一聲響。
才燙過的酒散著桂花香,指尖兒捏在瓷盅之上微燙,此刻在獨屬她的靜世之中,姜芙舉杯朝天,面向京城方向,低喃一句:“崔枕安,這一杯,我敬你!”
隨之仰頭飲下,熱酒下肚,姜芙輕笑起來。
在她知道崔枕安為許氏平反的那一刻,她突然就什麼都不恨了。
隨著夜深,外面越來越熱鬧,一夥一夥的孩童挨家挨戶的去討要彩頭,姜芙提前在院子外放了一盆子的幹棗和花生,想著早就被人拿得光了。
她酒力不勝,一小壺下去已然微醺,頭重腳輕。離桌扭身回了房中,想著稍躺一會兒,誰知這一躺藉著酒勁兒竟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