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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 作者:張愛玲

以後的兩個禮拜內煙鸝一直窺伺著他,大約認為他並沒有改常的地方,覺得他並沒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來,漸漸地忘了她自己有什麼可隱藏的。連振保也疑疑惑惑起來,彷彿她根本沒有任何秘密。像兩扇緊閉的白門,兩邊陰陰點著燈,在曠野的夜晚,拚命地拍門,斷定了門背後發生了謀殺案。然而把們開啟了走進去,沒有謀殺案,連房屋都沒有,只看見稀星下的一片荒煙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現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開地玩女人,不像從前,還有許多顧忌。他醉醺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來。煙鸝總有她自己的解釋,說他新添上許多推不掉的應酬。她再也不肯承認這與她有關。她固執地向自己解釋,到後來,他的放浪漸漸顯著到瞞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釋,微笑著,忠心地為他掩飾。因之振保雖然在外面鬧得不像樣,只差把妓女往家裡帶,大家看著他還是個頂天立地的好人。

一連下了一個月的雨。有一天,老媽子說他的訪綢衫洗縮了,要把貼邊放下來。振保坐在床上穿襪子,很隨便的樣子,說道:“讓裁縫拿去放一放罷。”餘媽道:“裁縫好久不來了。不知下鄉去了沒有。”振保心裡想:“哦?就這麼容易就斷掉了嗎?一點感情也沒有——真是齷齪的!”他又問:“怎麼?端午節沒有來收帳麼?”餘媽道:“是小徒弟來的。”這餘媽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小褂褲疊了放在床沿上輕輕拍了它一下,雖然沒朝他看,臉上那溫和蒼老的微笑卻帶著點安慰的意味。振保生起氣來。

那天下午他帶著個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裡來拿錢。女人坐在三輪車上等他。新晴的天氣,街上的水還沒退,黃色的河裡有洋梧桐團團的影子。對街一帶小紅房子,綠樹帶著青暈,煙囪裡冒出溼黃煙,低低飛著。振保拿了錢出來,把洋傘打在水面上,濺了女人一身水。女人尖叫起來,他跨到三輪車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種拖泥帶水的快樂。抬頭望望樓上的窗戶,大約是煙鸝立在視窗向外看,像是浴室裡的牆上貼了一塊有黃漬的舊把累絲茶托,又像一個淺淺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汙。振保又把洋傘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兒,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傘敲在水上,腥冷的泥漿飛到他臉上來,他又感到那樣戀人似的疼惜,但同時,另有一個意志堅強的自己站在戀人的對面,和她拉著,扯著,掙扎著——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三輪車在波浪中行駛,水濺潮了身邊那女人的皮鞋皮夾子與衣服,她鬧著要他賠。振保笑了,一隻手摟著她,還是去潑水。

此後,連煙鸝也沒法替他辯護了。振保不拿錢回來養家,女兒上學沒有學費,每天的小菜錢都成問題。煙鸝這時候倒變成了一個勇敢的小婦人,快三十的人了,她突然長大了起來,話也說得流利動聽了,滔滔向人哭訴:“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呵!真是要了我的命——一家老小靠他一個人,他這樣下去廠裡的事情也要弄丟了……瘋了心似的,要不就不回來,一回來就打人砸東西。這些年了,他不是這樣的人呀!劉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這日子怎麼過?”煙鸝現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會地位,有了同情與友誼。振保有一天晚上回家來,她坐在客廳裡和篤保說話,當然是說的他,見了他就不開口了。她穿著一身黑,燈光下看出憂傷的臉上略有些皺紋,但仍然抽一種沉著的美。振保並不衝臺拍凳,走進去和篤保點頭寒暄,燃上一支香菸,從容坐下談了一會時局與股票,然後說累了要早點睡,一個人先上樓去了。煙鸝簡直不懂這是怎麼一回事,彷彿她剛才說了謊,很難加以解釋。

篤保走了之後,振保聽見煙鸝進房來,才踏進房門,他便把小櫃上的檯燈熱水瓶一掃掃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他彎腰揀起檯燈的鐵座子,連著電線向她擲過去,她急忙返身向外逃。振保覺得她完全被打敗了,得意之極,立在那裡無聲地笑著,靜靜的笑從他的眼裡流出來,像眼淚似的流了一臉。

老媽子拿著笤帚與簸箕立在門口張了張,振保把門關了,她便不敢近來。振保在床上睡下,直到半夜裡,被蚊子咬醒了,起來開燈。地板正中躺著煙鸝一雙繡花鞋,微帶八字式,一隻前些,一隻後些,像有一個不敢現形的鬼怯怯向他走過來,央求著。振保坐在床沿上,看了許久。再躺下的時候,他嘆了口氣,覺得他舊日的善良的空氣一點一點偷著走近,包圍了他。無數的煩憂與責任與蚊子一同嗡嗡飛繞,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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