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猝不及防的,在眾人的一片驚呼尖叫聲中,迦藍猛然仰起了臉孔,展開手臂,像只飛鳥一樣往後倒了下去。
下面,是空空蕩蕩、無所遮蔽的無盡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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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我好像沒有告訴過你,那次我為什麼要那麼做,是嗎?”萊蒙突如其來的語聲打破了屋內維持了很久的寂靜,密合空間中的空氣彷彿波瀾不起的湖面中突然投入了一枚石子,一圈一圈無形的漣漪盪漾開去。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潮溼,像穿過水麵的風。
路易心不在焉的輕輕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萊蒙發出一下短促的笑聲,有點悶悶不樂的搖搖頭,“我是說,那個夜晚,我打算把迦藍的父親變成吸血鬼的那次,其實我是想要為自己找個新夥伴,你知道嗎,我想要離開你。”
路易慢慢抬起臉,陰影下的眼瞳中有微光在閃爍,他的嘴角浮起一朵憂傷的笑意,“是的,你一直受不了我,‘幾百年了,路易,你還沒有習慣做一個吸血鬼嗎’,你總是這麼說。”
“所以那天我看見他的時候,我覺得非常驚喜,我對自己說,瞧,那是個真正的東方美男子,他看起來可比路易溫柔多了。為什麼不呢?我受夠了,為什麼不離開路易為自己找個新的夥伴呢?”萊蒙用一種夢囈般的語氣敘述著,他翡翠色的綠眼睛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路易長長的吐出一口氣,“我破壞了你的計劃,所以你發瘋一樣的大聲詛咒,我那時還以為你會把我和小迦藍一起都撕成碎片。”
“我氣壞了,我那時說什麼來著?‘路易,除非你守著她一輩子,寸步不離,否則我早晚撕開她的喉嚨’!哈,你當真了是嗎?”萊蒙扮了個鬼臉,“然後,你就開始充當迦藍的守護神了。”
路易沉默了一會兒,才低低的問,“那麼,是真的嗎?你真那樣想?”
萊蒙愣了一愣,突然一仰頭大笑起來,“路易路易,你就是這點讓我著迷。你總是那麼認真,什麼都在乎,好像你真的是世界的守護神一樣。”他眯起眼睛,語帶譏誚,“上帝啊,我敢打賭,有一天你會像那個瘋子瑪萊沙一樣,走進陽光把自己毀成一團灰燼!嘿!”
室內的氣氛變得古怪起來,誰都不再說話,表情雖不盡相同,心意卻基本相通,大家都想起了同族中著名的吸血鬼天才也是瘋子,瑪萊沙夫人。
伊凡百感交集,自己原先的主人是個博古通今、學識淵博的女學者,身為吸血鬼卻痛恨這個吸食他人血液、在黑暗中孤獨徘徊的族群,窮盡全部精力都在研製對付吸血鬼和挽救被吸血鬼齧咬噬傷的世人的辦法,她因此幾乎被所有的同族所憎恨和驅趕,只能孤單的居住在法國南部的鄉村小鎮,以吸食原野中的動物鮮血為生。
“可是,即便它只是一隻田鼠,我又有什麼權力奪走它的鮮血和生命!”瑪萊沙夫人總是這樣說。
伊凡自己也是一名吸血鬼,但和別的同類不一樣,他可以經受一定程度的陽光曝曬,那是瑪萊沙夫人虔心研究數百年的結果,可到底無法真正擺脫吸血鬼的基因。
“孩子,有一天我會走到陽光下去,那不是毀滅,只是另外一種形式的永生。我終於可以離開黑暗,全副身心的融入光明。這令我感到幸福。”這是瑪萊沙夫人堅持要伊凡跟隨路易離開的前一晚所說的話,伊凡記得她那時的表情,美豔皎潔的容顏中似乎泛起了珍珠般的光華。那一瞬間的瑪萊沙夫人看起來就像聖母一般的高貴聖潔。
算起來,瑪萊沙夫人選擇陽光自焚的日子應該是在小迦藍被催眠沉睡的一個月以後,那時迦藍已經被路易安排的人接回了國,而自己也隨路易起身前往東方那個古老而神秘的國度。據說,瑪萊沙夫人是被一群吸血鬼逼得無路可走才最終自裁,可伊凡知道,這又何嘗不是夫人自己一向的心願呢?不過隨了那個時機罷了。
屋裡的吸血鬼們各懷心事,門口卻突然傳來了敲門聲,一下又一下,聲音雖不大,但卻顯得固執而毫不氣餒,來人彷彿拿準了裡面有人,必要敲至主人應門方才罷手。
不過是尋常的敲門聲,在屋中的三人聽來卻格外刺耳驚心,尤其是路易和伊凡,他們彼此相望,眼裡滿是狐疑,在這裡住了這麼久,還從來不曾有旁人來叩響過這扇黑暗之門。
闋寂無聲中,路易忽然笑了,他的笑容彷彿花朵般在暗夜裡徐徐開啟,幾乎映亮了滿室微塵。“終於還是來了。萊蒙,我想你又說對了,沉睡的森林終於醒來了。”他示意伊凡前去開門。
伊凡覺察到,主人的笑容中一點一點流淌出來的除了憂傷,還有宿命的安詳。
車子在如水般的夜色中疾馳,小葉緊緊握住方向盤,修長有力的手指幾乎要將這些冷硬器械的攥出水來,他的臉頰和身旁安坐的迦藍一樣,煞白而毫無血色。
六月蜷曲著縮在後座,好冷啊,她想,才入晚秋,怎麼會冷的好像空氣中都浮動著冰渣。
適才驚險的一幕猶在眼前,六月一想到剛剛迦藍神色決絕的後仰身姿就不禁會打個寒戰,到底是什麼,會一下子擊垮迦藍的意志,明麗豁達如她也會驟然拋卻一切而選擇輕生。
迦藍微微仰起頭靠著椅背,她看起來那麼疲憊,疲憊的連眼睛都睜不開了,於是闔目小憩,秀氣的眉睫投下兩彎陰影,臉上沒有表情,有的只是蒼白。
小葉控制著自己的不要出言質問,剛才若非自己反應迅速,在迦藍後仰跌落時飛身過去一把握住她的臂膀用力甩離頂樓邊緣,迦藍恐怕早已香銷玉隕了。而小葉自己卻順勢跌了下去,幸虧還來得及攀住牆線突起處,才得以爬上平臺。
小葉以前不是沒有懸空攀爬過高樓大廈,但從來也沒有哪一次像這次這樣令他心悸到手足發軟,迦藍回眸的剎那神情淒厲的像要撕開天地暮色、扯撒漫天冰霜一般。
在抑鬱沉寂的氣氛中,車身輕輕一轉已經到了林宅門前,小葉突然踩下了剎車,在尖利的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響中,車子停下了。
迦藍睜開雙眼,前面車燈打亮的光柱中,梁霄正一臉恍惚的從地上起身,似乎是受了驚嚇,有點不知所措。
大家下了車,迦藍和六月迎上去,梁霄的眼睛漸漸適應車燈的強光,看清楚了來人,她的臉上出現一個猶疑的笑容,低低的彷彿自語般的說,“怎麼我就是找不到他呢?”
六月聽的奇怪,剛要發問,迦藍已經開口,“梁團長,你是在找誰?是路易麼?”
梁霄猛地睜大了眼睛,強烈的光線下瞳仁縮成了小小的一點,“你,你都想起來了?那麼,你知道他在哪裡是不是?”
迦藍靜默了一會兒,才用一種奇怪的語調問,“你真的要見他麼?”
梁霄輕輕嘆了口氣,目光慢慢轉向小葉,嘴角卻掛起一個溫柔的笑,“最美的十年都過去了,我以為能夠忘記他,可到底還是想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