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1節(2 / 2)

小說:1984 作者:喬治·奧威爾

第二天,他很早就去了。果然,她又坐在那個老地方附近的一張桌邊,又是一個人。隊伍裡站在他前面的那個人個子矮小,動作敏捷,象個甲殼蟲一般,他的臉型平板,眼睛很小,目光多疑。溫斯頓端起盤子離開櫃檯時,他看到那個小個子向那個姑娘的桌子走去。他的希望又落空了。再過去一張桌子有個空位子,但那小個子的神色表露出他很會照顧自己,一定會挑選一張最空的桌子。溫斯頓心裡一陣發涼,只好跟在他後邊,走過去再說。除非他能單獨與那姑娘在一起,否則是沒有用的,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忽拉一聲。那小個子四腳朝天,跌在地上,盤子不知飛到哪裡去了,湯水和咖啡流滿一地。他爬了起來,不高興地看了溫斯頓一眼,顯然懷疑是他故意絆他跌交的。不過不要緊。五秒鐘以後,溫斯頓心怦怦地跳著,他坐在姑娘的桌旁了。

他沒有看她,他放好盤子就很快吃起來。應該趁還沒有人到來以前馬上說話,但是他忽然一陣疑懼襲心。打從上次她向他有所表示以來,已有一個星期了。她很可能已經改變了主意,她一定已經改變了主意!這件事要搞成功是不可能的;實際生活裡是不會發生這種事情的。要不是他看到那個長髮詩人安普爾福思端著一盤菜飯到處逡巡要想找個座位坐下,他很可能根本不想開口的。安普爾福思對溫斯頓好象有種說不出的感情,如果看到溫斯頓,肯定是會到他這裡就座的。現在大約只有一分鐘的時間,要行動就得迅速。這時溫斯頓和那姑娘都在吃飯。他們吃的東西是用菜豆做的燉菜,實際上同湯一樣。溫斯頓這時就低聲說起來。

他們兩人都沒有抬起頭來看,一邊把稀溜溜的東西送到嘴裡,一邊輕聲地交換幾句必要的話,聲色不露。

“你什麼時候下班?”

“十八點三十分。”

“咱們在什麼地方可以見面?”

“勝利廣場,紀念碑附近。”

“那裡盡是電幕。”

“人多就不要緊。”

“有什麼暗號嗎?”

“沒有。看到我混在人群中的時候才可以過來。眼睛別看我。跟在身邊就行了。”

“什麼時間?”

“十九點。”

“好吧。”

安普爾福思沒有見到溫斯頓,在另外一張桌子邊坐了下來。那姑娘很快地吃完了飯就走了,溫斯頓留了下來抽了一支菸。他們沒有再說話,而且也沒有相互看一眼,兩個人面對面坐在一張桌子旁,這可不容易做到。

溫斯頓在約定時間之前就到了勝利廣場。他在那個大笛子般的圓柱底座周圍徘徊,圓柱頂上老大哥的塑像向南方天際凝視著,他在那邊曾經在“一號空降場戰役”中殲滅了歐亞國的飛機(而在幾年之前則是東亞國的飛機)。紀念碑前的街上,有個騎馬人的塑像,據說是奧立佛克倫威爾。在約定時間五分鐘以後,那個姑娘還沒有出現。溫斯頓心中又是一陣疑懼。

她沒有來,她改變了主意!他慢慢地走到廣場北面,認出了聖馬丁教堂,不由得感到有點高興,那個教堂的鐘聲――當它還有鐘的時候――曾經敲出過“你欠我三個銅板”的歌聲。這時他忽然看到那姑娘站在紀念碑底座前面在看――或者說裝著在看――上面貼著的一張招貼。在沒有更多的人聚在她周圍之前上去走近她,不太安全。紀念碑四周盡是電幕。但是這時忽然發生一陣喧譁,左邊什麼地方傳來了一陣重型車輛的聲音。突然人人都奔過廣場。那個姑娘輕捷地在底座的雕獅旁邊跳過去,混在人群中去了。溫斯頓跟了上去。他跑去的時候,從叫喊聲中聽出來,原來是有幾車歐亞國的俘虜經過。

這時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經堵塞了廣場的南邊。溫斯頓平時碰到這種人頭濟濟的場合,總是往邊上靠的,這次卻又推又搡,向人群中央擠去。他不久就到了離那姑娘伸手可及的地方,但中間夾了一個魁梧的無產者和一個同樣肥大的女人,大概是無產者的妻子,他們形成了一道無法越過的肉牆。溫斯頓把身子側過來,猛的一擠,把肩膀插在他們兩人的中間,開啟了一個缺口,可是五臟六肺好象被那兩個壯實的軀體擠成肉漿一樣。但他出了一身大汗,終於擠了過去。他現在就在那姑娘身旁了。他們肩挨著肩,但眼睛都呆呆地直視著前方。

這時有一長隊的卡車慢慢地開過街道,車上每個角落都直挺挺地站著手持輕機槍、面無表情的警衛。車上蹲著許多身穿草綠色破舊軍服的人,臉色發黃,互相擠在一起。他們的悲哀的蒙古種的臉木然望著卡車的外面,一點也沒有感到好奇的樣子。有時卡車稍有顛簸,車上就發出幾聲鐵鏈叮噹的聲音;所有的俘虜都戴著腳鐐。一車一車的愁容滿臉的俘虜開了過去。溫斯頓知道他們不斷地在經過,但是他只是時斷時續地看到他們。那姑娘的肩膀和她手肘以上的胳臂都碰到了他。她的臉頰捱得這麼近,使他幾乎可以感到她的溫暖。這時她馬上掌握了局面,就象在食堂那次一樣。她又口也不張,用不露聲色的聲音開始說話,這樣細聲低語在人聲喧雜和卡車隆隆中是很容易掩蓋過去的。

“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能。”

“星期天下午你能調休嗎?”

“能。”

“那麼聽好了。你得記清楚。到巴丁頓車站去――”她逐一說明了他要走的路線,清楚明確,猶如軍事計劃一樣,使他感到驚異。坐半小時火車,然後出車站往左拐,沿公路走兩公里,到了一扇頂上沒有橫樑的大門,穿過了田野中的一條小徑,到了一條長滿野草的路上,灌木叢中又有一條小路,上面橫著一根長了青苔的枯木。好象她頭腦裡有一張地圖一樣。她最後低聲說,“這些你都能記得嗎?”

“能。”

“你先左拐,然後右轉,最後又左拐。那扇大門頂上沒橫樑。”

“知道。什麼時間?”

“大約十五點。你可能要等。我從另外一條路到那裡。你都記清了?”

“記清了。”

“那麼馬上離開我吧。”

這,不需要她告訴他。但是他們在人群中一時還脫不開身。卡車還在經過,人們還都永不知足地呆看著。開始有幾聲噓叫,但這只是從人群中間的黨員那裡發出來的,很快就停止了。現在大家的情緒完全是好奇。不論是從歐亞國或東亞國來的外國人都是一種奇怪陌生的動物。除了俘虜,很少看到他們,即使是俘虜,也只是匆匆一瞥。而且你也不知道他們的下場如何,只知其中有少數人要作為戰犯吊死。別的就無影無蹤了,大概送到了強迫勞動營。

圓圓的蒙古種的臉過去之後,出現了比較象歐洲人的臉,骯髒憔悴,滿面鬍鬚。

從毛茸茸的面頰上露出的目光射到了溫斯頓的臉上,有時緊緊地盯著,但馬上就一閃而過了。車隊終於走完。他在最後一輛卡車上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滿臉毛茸茸的鬍鬚,直挺挺地站在那裡,雙手叉在胸前,好象久已習慣於把他的雙手銬在一起了。溫斯頓和那姑娘該到了分手的時候了。但就在這最後一剎那,趁四周人群還是很擠的時候,她伸過手來,很快地捏了一把他的手。

這一捏不可能超過十秒鐘,但是兩隻手好象握了很長時間。他有充裕的時間摸熟了她的手的每一個細部。他摸到了纖長的手指,橢圓的指甲,由於操勞而磨出了老繭的掌心,手腕上光滑的面板。這樣一摸,他不看也能認得出來。這時他又想到,他連她的眼睛是什麼顏色也不知道。可能是棕色,但是黑頭髮的人的眼睛往往是藍色的。現在再回過頭來看她,未免太愚蠢了。他們兩人的手握在一起,在擁擠的人群中是不易發覺的,他們不敢相互看一眼,只是直挺挺地看著前面,而看著溫斯頓的不是那姑娘,而是那個上了年紀的俘虜,他的眼光悲哀地從毛髮叢中向他凝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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