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化零為整(2 / 3)

“去你的。我恨那狗狼養的。”

施魯姆哈哈大笑,他有資格笑。他和戴姆一起在阿富汗服役,是B班裡唯一沒有被戴姆折騰過的人。這次交談發生在康乃克斯集裝箱外的陰影裡,施魯姆在那裡搭了一張簡易遮掩網。他空閒時就修補修補網子,坐在從科威特買來的迷彩輕便摺椅上,抽菸、看書、思考事物的本質。比利回想起施魯姆當時的樣子:赤著腳、裸著上身、手裡拿著煙、腿上放著一本《沿恆河而下》,心裡便覺得平靜。施魯姆喜歡沉浸在致幻植物帶來的幻境之中,以至於整個人看上去就像一顆巨大的迷幻蘑菇,一個豐滿、削肩、缺乏黑色素的白人,身形猶如海牛,卻有工人般的力氣。他能像拿手槍那樣單手拿起班用自動武器,能單手架設好點五○口徑的步槍,能像提懶人沙發一樣提起四十磅重的人道援助米袋。施魯姆每隔一天就剃一次頭,精緻優雅的圓腦袋跟身體其他部分相比似乎小了幾號。在炎熱的天氣中,他的臉像流動的熔岩燈般閃閃發亮,他不怎麼流汗,而是在面板表面滲出一層像變質的泡菜汁一樣油乎乎的液體。

戴姆經常說:“人類要是生活在月球上,就都跟施魯姆一樣。”

施魯姆告訴比利,戴姆的父親是北卡羅來納頗具影響力的法官。“戴姆很有錢。”施魯姆說, “不過他不想讓人知道。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吧。”

不,比利回答。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財產是世襲的。”

英俊瀟灑的戴姆和月球生物施魯姆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組合,在正常情況下,他們對於彼此的瞭解會被認為是不健康的。戴姆偶爾會暗示施魯姆的童年十分悲慘,遭受過的沉重打擊如史詩般壯烈,還在收養流浪兒童的宗教機構裡待過一段時間,或者按戴姆的話說,是俄克拉荷馬州某個收養無家可歸的小屁孩的什麼破救贖浸禮會之家,而施魯姆聽了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比利猜想施魯姆熟知的大量《聖經》段落應該就是在那兒學到的,還有那些玄妙的箴言,諸如“耶穌不是卡車出租公司” ,“不管願不願意,我們都是上帝的夾心餅乾”之類的。在施魯姆的世界裡,磚頭是“泥土餅乾”,樹木是“天空灌木”,前線步兵是“肉兔子”,而媒體上報道戰爭的進展則是“對著你的墳墓撒謊”。之前,在他們還沒有見識過真正的戰爭時,比利問過施魯姆交火是什麼樣的。施魯姆思索片刻,回答:“什麼都不像,真要說的話大概就像被天使強暴吧。”出任務前施魯姆會對班上每個人說“我愛你”,直截了當,不是開玩笑,也不是自以為是,更沒有基督徒的假惺惺,這句話乾脆利落,好像給每個人的靈魂都繫上了安全帶。B班其他隊員也跟著說“我愛你,兄弟”。開始不怎麼正經,只是學百威啤酒廣告裡的傻瓜煽情地亂嚷嚷,但後來戰鬥越來越激烈,每次外出執勤都是高度緊張,就再也沒有人開玩笑了。

我下去了。就像幻燈片,活著,死了,活著,死了,活著,死了。比利差不多同時在做十件事:開啟醫藥箱,給步槍換上新彈夾,跟施魯姆說話,打他的臉,吼他,好讓他保持清醒,試圖找到對方攻擊的方向,周圍什麼掩護都沒有,他只能蹲得很低。在福克斯新聞的紀錄片裡,比利一隻手開槍,另一隻手在給施魯姆療傷。可是他不記得了。他想自己肯定切斷了施魯姆的彈藥夾,解開防彈衣找傷口。這就是人們所謂的勇敢?就是做些平時他們訓練你做的事情,只是非常快速地完成。比利記得自己的前胸沾滿了血,他還在想自己是不是也流血了,手上也都是血,太滑了,最後他只好用牙齒撕開彈力繃帶。等他轉過頭時,施魯姆那個大混蛋居然坐了起來!施魯姆很快又倒了下去,比利趕忙側身一滑,讓他倒在自己的大腿上,施魯姆抬眼看著比利,眉頭緊鎖,兩眼放光,好像有很重要的話要說。

“他是你的班長。”那天在集裝箱外頭,施魯姆這麼說, “叫你的日子不好過是他的工作。”接著施魯姆跟他解釋為什麼說戴姆是個心理專家,時而正面鼓勵,時而糾正行為,比一直採用同樣的方法更為有效。管他呢。施魯姆從書上讀了很多沒有用的東西,不過此時此刻,在體育場的俱樂部裡,比利想的是:謝謝你那麼折騰我們,班長!謝謝你毀了這頓美味的午餐!這很可能是這段時間裡他們最後一頓既非軍隊伙食也非軍隊請人來做的食物,但不管怎樣,他們只是卑賤的前線步兵,現在的任務就是閉嘴、吃飯。

戴姆喝道:“阿伯特,你他媽的在幹什麼?”

“我在給萊克發簡訊,班長。告訴他我們在做什麼。”

戴姆沒法反對。他掃視餐桌,尋找別的目標,可惜大家都在埋頭大口吃飯。突然艾伯特暗自發笑。

“給,瞧瞧這個。”他把黑莓手機遞給戴姆。

“他是認真的?不可能吧。”

“恐怕他是認真的。”

戴姆轉向比利,說:“這個傢伙說咱們的電影是下一部《威震八方》,不過是在伊拉克。”

“哦。”比利沒看過《威震八方》, “裡面有希拉里·斯萬克嗎?”

“沒有,比利,沒有希拉里·斯萬克——天啊,算了,沒事。艾伯特,他們是誰?”

“一群笨蛋,”艾伯特說, “書呆子,廢物,騙子,沒腦子的小雜種狗,只會傻乎乎地追著假兔子跑。對內容大驚小怪,不,應該說是恐懼。‘這個好?哦,這個不好?哎呀,我說不準!’可悲,有那麼多錢,卻沒有品位。你丟給他們另一部《唐人街》,而他們會說咱們塞幾隻可愛的小狗進去吧。”

戴姆漫不經心地說:“你是說我們被耍了。”

“哎呀,我這麼說了嗎?我這麼說了嗎?沒有吧,我可沒有這麼說。我在這行幹了三十五年,我看上去像會被耍的人嗎?”B班的小夥子們哈哈大笑。是啊,不像,沒人認為艾伯特這種人會被耍。“好萊塢是一個噁心變態的地方,這點我可以保證。腐敗、墮落、充斥著整天惹是生非的怪胎,就好像,嗯,十七世紀法國太陽王路易十四的宮廷。別笑,夥計們,我說真的,有些事用具體的事物比喻比較好懂。財富遍地,富得流油,方方面面都超越頂點,城裡的每個笨蛋都機關算儘想要分一杯羹。但你得先接近國王才行,凡事都得經過國王同意,對不對?現在問題來了。大問題。如何接近國王。你不可能大搖大擺地直接走進宮殿當著國王的面推銷叫賣,但不論何時,總有二三十號人在宮廷裡晃悠,可以接近國王。這些人門路廣,訊息靈通,影響力大——關鍵就是讓其中一個人對你的事情感興趣。好萊塢也一樣,能推動一個專案的每次都有二三十號人。名單每年都在變,不過作用是一樣的,人數也差不多。只要能讓其中一個人看上你的故事,就有戲了。”

“斯萬克。”克拉克指出。

“斯萬克是重要人選之一。”艾伯特肯定道。

“沃爾伯格?”曼戈問。

“馬克可以推動一個專案。”

“韋斯利·斯奈普斯呢?”洛迪斯說,“比方說,你懂的,讓他來演我。”

“有意思。”艾伯特沉思片刻, “這次不行。不過我跟你說,洛迪斯。他的下一部電影我看能不能把你塞進去,怎麼樣。”

哎喲——大夥兒一起打趣起洛迪斯來。洛迪斯咧開嘴開心地笑了,露出沾滿食物的牙齒。這時俱樂部的一個客人過來跟大家打招呼。年輕人或者中年人從不會跟他們寒暄,過來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人,那些已經過了能打仗的壯年、安享晚年的銀髮老頭兒。他們感謝士兵為國家所做的貢獻,詢問午餐如何,讚美士兵愛國、頑強、英勇善戰等想當然的品質。這會兒來跟他們打招呼的客人面色健康紅潤,頭上還有一些黑髮,說話時母音拖得很長,讓他的名字聽上去像是“豪-韋恩”。不一會兒他就開始侃侃而談,說自己有個家族石油公司,公司現在擁有一項全新的技術,利用鹽水和化學壓裂劑從巴尼特頁岩開採出更多的原油。

“一些朋友的孩子也像你們一樣在伊拉克服役,”豪-韋恩說, “因此增加國內的石油產量、減少對進口石油的依賴,對我來說是與我個人息息相關的事情。我想如果能把自己的工作做得更好,就能讓你們這些年輕人早點回家。”

“謝謝您!”戴姆回答, “太好了,先生。我們感激不盡。”

“我只是儘自己的一份力。”這話說得真棒,比利事後反應過來。要是他跟其他人一樣,說句各位慢用就繼續回去過愛國富翁的日子就好了。可是他沒有,他太貪心,還想從B班再多榨取一點東西。所以他問,從你們的角度來看,你覺得我們在那裡幹得怎麼樣?

“我們幹得怎麼樣?”戴姆歡快地重複了一遍, “從我們自己的角度?”B班的人雙手交疊,低頭看自己的盤子,但有幾個人忍不住偷笑。艾伯特抬起頭,把手機收進口袋裡,突然來了興趣。“啊,這是戰爭。”戴姆還是一副歡快的語氣,“戰爭是一種極端情況,人們拼了命地想殺死對方。不過我沒有資格評論大局,先生。我只能肯定地告訴您,為了置人於死地而刀兵相見是會改變一個人的心智的,先生。”

“是的,是的。”豪-韋恩嚴肅地點點頭, “我可以想象對於年輕人來說多麼艱難。面對那麼可怕的暴力——”

“不!”戴姆打斷他的話,“不是這樣的!我們喜歡暴力,我們喜歡殺人!我的意思是,你們付錢給我們不就是叫我們幹這個嗎?跟美國的敵人打仗,送他們下地獄?如果不喜歡殺人,那還要我們做什麼?你們大可以派維和部隊去打仗。”

“啊哈。”豪-韋恩笑了,不過笑得沒剛才那麼閃亮了,“你把我問倒了。”

“聽著,你看到這些人了嗎?”戴姆指了指桌子, “我愛他們每一個人,跟兄弟一樣,我敢說我比他們的親媽還愛他們,但是我可以說實話,而他們明白我的感受,所以我大可以在他們面前直說,我要鄭重宣告,這是一群你見過的最變態的殺人狂。他們入伍之前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可是隻要給他們武器和幾粒能量片,他們就能把任何會動的東西打得稀巴爛。是不是這樣,B班?”

大家立馬高聲回答:是,中士!引得餐廳裡好幾個頭髮梳得一絲不亂的腦袋朝他們看過來。

“明白我的意思了?”戴姆哈哈大笑, “他們都是殺手,很享受現在的日子。所以如果您的家族石油公司想要開採巴尼特頁岩裡的那破玩意兒,沒問題,先生,那絕對是您的權利,但別說是為了我們。您有您該做的事,我們有我們該做的事,所以您繼續開採,我們繼續殺人。”

豪-韋恩張開嘴,下巴動了一兩下,卻說不出話來。他的眼睛深陷進腦袋裡。比利心想:看啊,世界上最愚蠢的百萬富翁。

“我得走了。”豪-韋恩咕噥道,看看四周,像在確認逃跑路線。不懂的事不要亂講,比利想。每次遇到這種人,幾個回合之後便高低自現。B班佔有經驗優勢,他們才是真正打過仗、上過戰場的人。他們已經面對太多死亡,承受太多死亡了,他們聞到的、握著的、靴子踩過的、衣服上噴濺的、嘴裡嚐到的都是死亡。這是他們的優勢,想到美國製定了一套男子漢的標準,事實上合格的人卻沒幾個,真是有意思。我們為什麼打仗,喲,我們指誰?在這個主戰的人都是膽小鬼、只會吹牛皮的國度,B班總是手握血淋淋的王牌。

豪-韋恩一走,B班剛才的偷笑變成了鬨堂大笑。“你知道嗎,大衛。”艾伯特若有所思地看著戴姆說,“退伍以後,你真的應該考慮當演員。”

B班的小夥子們又是一陣鬨笑,可艾伯特好像很嚴肅。戴姆也一臉嚴肅地問:“我是不是對他太兇了?”這惹得大家捧腹大笑,可戴姆卻坐在那裡繃著臉。幾個B班隊員開始喊“好萊——塢”,阿迪對艾伯特說:“戴姆不是在演戲,他就是喜歡惹別人。”艾伯特回答:“你以為什麼是演戲?”大家又一陣鬨笑。與此同時,戴姆湊近比利,小聲說:

“真見鬼,比利,我為什麼要讓那個人難堪?”

“我不知道,中士。我想你有你的理由。”

“我的天啊。能是什麼理由?”

比利心跳加快,好像上課被老師點名。“不好說,中士。因為你討厭別人胡說八道?”

“是,有可能。再加上我是一個混蛋?”

比利不想回答。戴姆笑了,放鬆下來,招手叫來一個侍應生。然後他再次回頭看著比利,又來了,他又露出了那種眼神,他的眼神如此坦率隨性,讓比利不禁懷疑,為什麼是我?一開始他擔心這是某些可怕的同性戀情的前兆,同性戀幾乎是他能想到的男人與同性眼神交流時間過長的唯一解釋。可是最近他開始產生懷疑,對人性的看法大大拓寬了,讓他覺得不是這樣。戴姆要找的是別的東西,某種認同或尚不確定的洞悉,雖說比利知道要是他把這一切如實地說給毫無瓜葛的第三個人聽,那聽上去確實像是要搞同性戀。必須親身經歷過,才能理解那天他們哀痛欲絕的心情。那天萊克躺在手術檯上,拼命掙扎,想要擺脫醫生。他大喊大叫,亂踢亂打,血濺得到處都是,好像醫生們不是在救他而是在活剝他的皮。而他們看得心如刀割。比利意識到那一刻是個轉折點,是他情緒弧線的拐點。在那之前或之後,不論情況多糟糕,他都能挺住。可那一刻他崩潰了,跑到救助站外的斜坡上號啕大哭。戴姆把他拖進一間補給儲藏室,按在牆上像是要揍他。要不是戴姆這麼做,他肯定會因為震驚和悲傷過度而失控。那時連戴姆也哭了,兩個人抱頭痛哭,咳嗽嘔吐流鼻涕,渾身都是泥土、鮮血和汗水,好像剛從某個爛泥堆中爬出來,又是喘氣又是噁心。戴姆不停地在他耳邊低聲說:我知道會是你。他的嘴巴好像一把丁烷點火槍,在比利耳邊噴著熱氣,我知道會是你,我知道我知道我他媽的知道我真他媽的太為你驕傲了,說著他雙手捧住比利的臉對著嘴唇吻了下去。比利的嘴唇像被狠狠踩了一腳,又像被橡膠錘猛砸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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